不出意料,当两人放开彼此,结束这个久别重逢的拥抱时,风间华的衣服上多了一块水渍。
修验者比他想得更克制,星星点点的水痕不算明显,修验者本人脸上也看不出什么。
“真是狼狈。”修验者嫌弃地摸了摸风间华的脸,风间华下意识想躲,又因为是他而克制住。少年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替他擦去眼泪,“还说我呢,你才是,这么大个人,竟然随随便便哭成这种样子。你才会被路人笑话呢。”
修验者瞥了一眼停在风间华肩上的小鸟,回头去找他掉落的斗笠和甩飞到不知哪里去的点心。斗笠还好说,糕点已经被流浪猫踩着盒子吃了不少,只能再买一份新的。
风间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很快散去,他快走两步跟上修验者,黑衣的少年正对店家详细描述:“……对,是这样的,不,请多放两块莲花酥。”
他略显不安地稍稍回头,眼角余光瞥见了风间华的影子,又立刻转回去面对柜台后的店员。黑衣的少年嘴角微微上扬,手指胡乱在柜台上展示的数样点心中点了一下,“再多要两份——那个。对,就那个吧。”
麻烦店家重新用礼盒精细打包,修验者一手拎着礼盒,另一手托着两个油纸袋,走到风间华的身边,把新买的甜点朝他递了递。
“特意给我买的呀?”风间华笑着接过。
“是我自己想吃,顺便给你也尝尝。”
二人让开店门,在街角的路灯下肩并肩站在一起。两个少年一人捧着一袋茶酥,却没人动嘴,干站着。
一时间,场面有点尴尬。
风间华打着哈哈,“原来你喜欢吃甜点吗?”
修验者抓着纸袋的手指略微用力,陷入其中。他对食物没什么偏好,不如说,若是他青睐某些食物,一定是因为它们勾起了他的回忆与情感。提起点心,他只会想到那个没用的“母亲”和尚需成长的“妹妹”,两个让他心乱如麻的家伙。
因而他现在对甜点并不热衷。
这些,风间华曾经都知道。他总会把他的喜好记在心上,会给他准备他喜欢的茶泡饭。但现在他又不记得了。
距离他们在深渊中那场惨烈的告别,已经过去了二百八十多年。
“你呢?”修验者抬眸看向风间华,“璃月的点心不同于稻妻,别有风味。或许是你喜欢的口味,试试吧?”
风间华双手托着装着茶酥的油纸袋,出炉不久的茶酥散着诱人的油香和淡淡的甜味。闻言,他从善如流地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浅绿色的茶酥,咬下半块,囫囵嚼了嚼便咽下。
“很好吃。”他对着修验者笑了笑,努力深吸口气,遏制住身体晕眩和颤抖的势头。他垂眸盯着酥点里的糖馅和蛋黄,闭上眼睛便要将另一半也一口吞掉。
手腕却被人猛然捉住。
风间华疑惑地睁眼看去,修验者面色古怪,“你……不能吃这个?”
“没什么不能吃的。”风间华摇摇头,将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
他离开实验室还不到半个月,被养成的条件反射还鲜明地刻在骨子里。对甜味的应激反应即使短时间不去触及,它也不会有半点消退。
听见他的遭遇,修验者扣在他手腕上的五指收紧了些许。
“话虽如此,我迟早要将正常的知觉找回来。多做尝试,会习惯的。”风间华对着他安抚似地笑笑,“一点小麻烦,不算什么。”
在夜晚清冽的凉风中,他再次深呼吸,低头将另外半块茶酥吃掉。
这些点心比腻人的糖块要好太多了。
风间华眨了眨眼,怀着笑意看向修验者,后者却神色阴郁,抓着他的手腕倾身朝他一撞——
柔软的唇轻轻贴住了风间华的嘴角。
浅发的少年被撞得一愣,单臂环住修验者,免得他摔倒,内心思绪如潮翻滚:
怎么回事?他被行人撞到了,没站稳?
八重宫司不是说他们是兄弟吗?那这应该不是……
不等风间华将这归结为意外,修验者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吻从嘴角移到了唇上。
风间华心里忽然像是被羽毛拂过。无需他做出思考,手臂已自然而然地将少年拥住。他闭目追寻,想要延续这个软乎乎的吻,却被修验者狠狠咬了一口,只好笑着将他放开。
“不知羞耻。”修验者压低自己的斗笠,与他保持了半臂距离,“我只是帮你抵御一下不好的回忆,还在街上,你怎么……”
“是你先的。”风间华稍稍一歪身子,在他肩膀轻撞了一下,“反正有斗笠遮住。”
“只能遮一小会儿。”修验者别过头去,“就算看不见,也会被猜到的。”
“没人会在意的。”
他们站在街角的灯光下,不远处,街道上人潮涌流,各人有各自的去处。
风间华浅笑着又拿出一块茶酥,填进嘴里。甜味让他不禁皱眉,但那个吻的余韵让他笑意难掩——这次不是逞强的假笑。
以后尝到甜味,回忆起的不会只有痛苦了。
他一偏头就能看见少年通红的耳根,风间华捻捻手指,贴心地将视线移开。
二人站在灯下,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我们是恋人吗?”风间华问。
“……是。”修验者心中羞赧,但他并不避讳他们的关系。
“这只小鸟,是你为复活我而做的准备吗?”
修验者瞥了一眼停在风间华肩上的小白团子,“是。你去过我在借景之馆的实验室吗?”
“去过。那里还残留着许多晶尘和失活的晶块……你在那里做了有关我的实验。”
“可惜收获接近于无。”修验者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最终我也只能做到赶在多托雷之前,收拢你散佚在踏鞴砂的所有记忆……看着它们变成一只没有意识的幼鸟。”
风间华听着对方声音中隐忍的哀恸和怨怼,心下长叹一声,咬牙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的实验体是谁?”
实验室中干涸的血色、束缚带下挣扎的痕迹,被实验记录用冰冷的词语描述、如同物件的……
少年顿了顿,没有出声。
风间华便也安静地等待,他不催促,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手里油纸袋中的甜点。他们站在街边,街上流淌着璃月繁华的烟火气,而一步之遥的角落里,两个少年之间的气氛已然凝固,让人几欲窒息。
良久,他倏忽发出冷笑,仿佛认命般回答:“是我自己。”
这个答案他分明早已有所预料,然而风间华还是忍不住眼眶发酸。他难耐地偏过头看向少年的侧脸。
少年的脸上有自责,有对自己无能为力、一事无成的愤怒和自厌,还有隐约的惶恐不安——他知道风间华非常讨厌人体实验。风间华不记得了,但他还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忆的不死者教导着如白纸一般的人偶:那些做人体实验的家伙是这世上最十恶不赦的恶人。
风间华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他安静地看着少年的侧脸。那张精致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任谁看了都要怜惜。
风间华挤到斗笠下,单手按住斗笠边缘,在他的唇角轻轻一吻。
很浅很浅的一个吻,几乎还没触及到就离开——却恰到好处地打破了修验者心中鼓胀起来的自我厌恨,让他醒来。
“都说了不能当街……!”修验者捂住被风间华碰到的唇角,连被他抓着的斗笠都不管了,像受惊的猫一样往后跳了一大步。拉开距离,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暴露了对亲密关系感到羞赧的本心,欲盖弥彰地走回来,一边走,一边用手背擦脸,“弄得我脸上都是油。”
“因为想要小倾奇安慰我嘛。”风间华将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我又回忆起被人做实验的事了,好痛啊——要你亲亲才能好起来。”
“……得寸进尺。”
修验者脸颊微红,捧着风间华的脸,拿出手帕仔细擦着他唇上不存在的油渍。浅色的唇被用力擦拭,漫上鲜红的色彩。风间华对着他扬起笑脸,修验者板着自己盈满血色的脸,豁出去了似的闭上眼睛,朝他探头——与他双唇相贴。
风间华好笑地环抱住他,单手将斗笠立起,将街道上的一切声音和视线与他们隔绝。
修验者嘴上怪罪着风间华得寸进尺,动作上却完全没拦着他,一副予取予求的态度。
浅淡的茶香在唇齿间交换,呼吸染上不应有的热度,清澈的眼眸中晕开融融暖意……修验者渐渐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风间华的身上,靠他扶着才能站稳。
黑衣的少年不悦地咬痛了风间华的舌尖,在他脚上软软地踩了一下,与他分开,“没完没了的!都说了不能在街上……”
“这怎么能怪我,是你先同意,先……的。”风间华小声咕哝。
“怎么样?”修验者用手背抵住自己的嘴唇。
“什么怎么样?”风间华一愣,旋即想起了什么,不禁有些动容。
修验者靠在他怀里,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小心地说:“你回忆起的被做实验的痛苦。”他抬眸,用那双晶亮的眼睛看着风间华,“这个吻,有让你觉得好些吗?”
风间华摸摸少年的头。修验者被手掌压得微眯了一下眼,又很快继续留意风间华的反应。
感受细软的发丝在指间滑动,风间华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他抱住少年,满足地喟叹:“好多了。别为我难过,我记得的东西很少,比起我,你才是让我心疼……”
他是遭遇了什么,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把自己视为一个工具,自己把自己送上实验台?
“那些都无所谓。”修验者摇摇头,平静地笑着,“这次我们真的有很长的时间了,不必在意这个世界的存亡,不会有各种艰难的、挤占私人时间的战斗,没有繁杂的必须去做的任务……”
修验者与他紧紧依偎在一起,“我们可以只为彼此,无忧无虑地活着,就像很久以前,在踏鞴砂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