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边还没把接下来的安排彻底想清楚,另一扇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新靴新袍,蹀躞勾玉,平日随意梳拢的发丝被一丝不苟的用发带固定,比女子还精雕细琢的五官并无阴柔之感,反而透出几分矜贵凌厉。
钟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引来老丐不赞同的一瞥。
“嘿,这不是头一回看到青禾认真打扮嘛!”钟袖缩了缩脖子,又好奇凑近青禾:“咦?你敷粉了?!”
她还欠欠地伸手往他眼睛下面摸。
青禾后仰脖颈躲开她的爪子。
跟老丐打完招呼,他努力抑制眼底的情绪问钟袖:“宅子现在能过去吗?”
钟袖盯着他耳朵可疑的红晕:“应该能吧,我还没去过。”
她是昨晚拿到契书就急着和他们回来分享好消息,哪有时间过去看。
老丐给青禾解围:“那一起去看看吧,老夫也想知道自己养老的地方在哪儿。”
钟袖在京城除了铺子也没什么大事儿了,闻言点头:“那你们等我下。”
总得让她洗漱收拾一下不是?
结果她还没转身,宅子里剩下的那个也嚷嚷起来:“我,我也去!”
“你不好好在家养伤凑什么热闹!”老丐训斥。
张幼贤委屈:“我也想看看自家宅子…”
青禾怜悯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部位。
钟袖洗漱简单,很快就收拾好了过来:“去呗!反正咱们现在有马车,出入让青禾背着不就行了。”
青禾难得没言语挤兑。
几人在街上的馄饨铺子里随便吃了点早餐,然后几经询问马车停在一处干净的巷子。
顽童在巷子里玩闹,出门买朝食的仆从笑着避开他们进了自家院子。
小孩子看到陌生的马车,呼啦啦跑过来站在路边,好奇,但没围上来,显然都有不错的教养。
赶车的钟袖跳下来,摸出几颗饴糖分给他们,问:“你们知道原来的林家宅子在哪里不?”
林府,是钟袖那座宅子原来主人的姓氏。
年龄较大的小孩眼睛咕噜噜转了两圈:“知道的,往前走第六户就是。”
钟袖意外:“你识数啊!”
小孩儿挺了挺腰板:“咱们这儿住了很多读书人,我家兄长也是读书人!而且这里还住了好几个官老爷!”
钟袖笑容更盛,将荷包里的饴糖全部交给他。
重新让马车启动,钟袖转着小马鞭回头跟车里三人道:“先生给咱们挑的地方不错!”
文气聚集,有官员,但显然不是显赫重臣,再加上其他的普通百姓,基本照顾到了他们所有人的需求。
老丐:“让萧公子费心了!”
钟袖:“……”
啊呀!老丐还不知道先生的身份。
马车停下,钟袖先跳下来打开院门,迎面吃了一嘴的灰:“咳咳!”
她怀疑自己被先生骗了!
好在院子里虽然有些荒芜,但房间内除了些许落灰确实修葺的很用心。影壁浮雕大气浑厚,红漆杉木廊柱光滑均匀,每一进的拱门也都做了精心设计。
她叉腰站在二进院里,皱起小脸:“这么多房间,得添置多少东西才能收拾出来个样子啊!”
老丐倒是很乐观:“家里东西可以搬过来先用着,剩下的可以慢慢来。”
“欸!”钟袖泄气:“我像不像个住在金窝的叫花子?”
三人嘴角抽搐,青禾更是恶劣点评:“得了便宜还卖乖!”
“罢了罢了,走走走,去看看你们的宅子!”
盲开左边,院子打扫的很干净,主人家似乎也刚搬走不久,院子的水缸里还有两尾鱼苗游来游去。
后院收拾得很温馨,甚至还开了一小片花圃,大部分花已经被搬走,只留下小篱笆里翻开的土层。
按照契书所写,这宅子以后属于青禾。
钟袖不忿:“这不公平!”
自家那边还要除草洒扫,收拾起来一看就是个大工程,这边只要买些基本的生活用具,马上就能正常居住!
钟袖酸得五官皱成一团。
青禾仔细地将每个房间都转过,按捺住心里的激动,主动提起陪老丐去看他们的新宅。
几人绕到最右边的宅子,进去后发现比之青禾那套要大一些,进门处还养了一排竹子充当影壁。
圆窗,小几,竹制屏风,墙上还有挂画的痕迹,一看前主人就是个颇有雅趣的人。
老丐背着手转了一圈,站到钟袖面前:“三座宅子单找不难,但放在一起能被买下来实非易事,这怕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钟袖,萧公子他是什么来历?”
观其谈吐,他原以为是书香世家的公子,见识不凡,温和谦逊。出于礼节,他在交谈中并未刻意打探过他的身份。
现在承了人家这么大的情,他忍不住问出口。
一方面是为日后回报,二是担心钟袖他们牵扯进世家大族的纠葛里。
钟袖:“……”
她抓了抓脑袋,不看老丐:“他…反正对咱们恶意,至于来历,没他允许我也不好乱说,以后有机会你自己问?”
老丐:“也好,改日再遇到,老夫亲自致谢!”
钟袖长出一口气。
认了门,老丐与人有约便先行离去。
青禾:“你们等会儿有什么安排?”
张幼贤身上有伤,再加上恩科在即,他要回去温书。
钟袖:“我得去铺子里,南漠的生意折腾一场换成了这仨吞金兽,要挣钱啊!”
青禾背起张幼贤:“那我先送他回去,今日就不去铺子里了。”
钟袖大概猜到他的小心思,摆摆手和他们分道扬镳。
从新宅子里出来,钟袖慢慢往铺子里转悠。
刚到主街上,忽然有人叫住她。
“钟姑娘?”
钟袖抬头看到个意料之外的人。
“徐副统领,你已经回京啦!”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去淮南道的路上,后来她跟着先生在余安城周旋,徐毅则带人四处收粮,周转接应。
余安城被围,徐毅安顿好粮食和人员又率兵围剿陈道令,一直到前几日才回京交差受赏。
徐毅下马走在她身侧。
“刚回来不久,没想到你在京城。”说着他稍稍偏头,压低声音:“掌印可是和你一起回来的?他…可还好?”
他对楼镜的感觉是复杂的。
朝堂搬弄风云多年,所行之恶罄竹难书,他甚至凭借一己之力改朝换代,让他成了亡国背主之臣,也成了现在的天子近臣。
新朝日换生机,各地逐渐太平。
即使他再别扭也不得不承认,楼潮至少现在看起来是个好皇帝。
余安城大乱,他知道钟袖和楼掌印等人一起逃出来了,但却没回京反而转道去江陵养伤。
可钟袖不应该跟着他?
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钟袖面不改色:“我和掌印的约定只是陪他南下,所以余安出来后,我就回来了,并不是很清楚掌印的消息。”
“原来如此。”徐毅点头,目光落在拂袖上:“可还在练刀?”
钟袖:“有的!说起这个还要多谢你,你给我的刀谱帮了很大忙。”
“有用就好。”顿了顿,他又道:“这是把好刀。”
钟袖抚摸拂袖的刀鞘,眨了眨眼睛:“嗯,它很好!在余安的时候还有人想花重金从我手里买走它呢!”
徐毅扯动嘴角,明明是一样的笑容,但钟袖清晰地感觉到笑容的主人再也没有曾经的阳光和赤诚。
“既是宝刀,自然有人见猎心喜。你是来京城办事?”
他回来后一直在忙,听说了蒋家被抄的事,却没放在心上。
等钟袖和他边走边说,他才知道这件事竟然由钟袖他们而起。
“你那位朋友很值得钦佩,不是每个人都有敲登闻鼓的勇气。”
钟袖转头看他,眼睛里是挡不住的得意:“我也觉得如此!等他恩科考中,我请徐副统领来家里庆贺!”
徐毅失笑:“那就提前预祝他金榜题名!”
钟袖站定,转向他:“我欠徐副统领一顿酒,到时候一起补上!”
徐毅狼狈躲开她的视线。
宫变之日,因为她,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牺牲。
后来他加官进爵,深得陛下倚重,徐家也因为他获利良多。
无论从哪种角度考虑,他都获利的那个。
可最初那段时日,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被她当时的话日夜折磨,甚至生过怨怼之心。
这让他此刻面对似乎没有改变的钟袖心虚又愧疚。
半晌,他攥紧了手里的缰绳,郑重点头:“好,我一定到。”
女子仰头粲然而笑,两人一马,闹市人群俨然成了陪衬。
“啧啧啧!钟姑娘人缘不错啊,她何时与你的副统领这么熟了?”不远处的茶楼雅间里,身着墨绿锦袍的公子摇着折扇临窗而立。
话音刚落,他身前探出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魁梧男人:“钟袖?哪呢?小丫头一出宫就没了踪影,我还当她回老家了呢!”
执扇男子被他挤得连连后退,没好气让开位置:“萧指挥使,我这身板可禁不起您撞,看下属热闹也不能把我献祭了去。”
不过他知道的显然比萧鸣多:“人家是回老家了,但架不住有人奉旨出京还绕道过去把好好的姑娘诳去了江南!钟姑娘仁善,陪着某些人又是跋山涉水,又是船难,又是围城,要不是钟姑娘不离不弃,我们哪还能坐在这儿一起品茶!”
楼镜凉凉看他:“棋盘山是长忠要去的,她陪咱家去淮南道也收了银钱!李勉之,户部最近很闲?”
李清江用扇子挡住嘴巴,笑得要多贼有多贼。
趴在窗边的萧鸣牙疼似得看着钟袖和徐毅缓步前行,回头问半躺在贵妃椅里的不争气的某人:“好白菜都快让猪拱了,你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