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听完这番话笑了笑,那笑里是沈郃很少从他那里收获到的,属于长辈的纵容。
“你应当是被阿郃捡到之后,就从来没有找到过同族吧?”沈敬并未直接回答。
莫戈点了点头。
“沈郃他娘……诶,我真是老糊涂了,一听说你是灵虎族,就光顾着念叨以前的事儿。”
沈敬顿了一下,之前的担忧又上心头,“你这次替阿郃回来,是他出什么事了吗?”
沈郃愣了一下。
爷爷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儿叫过他阿郃,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这样直白的关心。
张徊羽死前,他们还像一堆正常的爷孙,沈敬虽然总对他板着个脸,却也是总会给他捎些他爱吃的。
可张徊羽走后,沈敬与沈郃的关系一度降到冰点,偶尔凑在一起也是吵架。
沈敬总是禁止沈郃去管任何与安州、赤乌以及与张徊羽有关系的事情。
但沈郃怎么可能不管?
那是他亲娘啊。
所以后来,只要一见到沈郃,沈敬总是吹胡子瞪眼的,好像对他很不满意,其实是觉得他犟、拧。
虽然其实他自己也挺犟的,甚至犟得比沈郃更加简单粗暴。
“别告诉他。”沈郃在一旁对莫戈说,“别告诉他这件事……”
他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很不舒服。
他看着沈敬的脸,忽然很想好好叫他一声爷爷,但他听不到。
沈郃别过脸去。
莫戈不动声色地扫了沈郃一眼,察觉到他的情绪,心里也不太舒服。
“没有,爷爷。”莫戈说,“其实沈郃这段时间在安州有些忙,所以才叫我替他来。”
“这小子,总不叫人省心,什么都要打听,什么都想问问,但人哪里是所有事情都能承担得了的……”
沈郃闭上了眼。
“爷爷,可以继续跟我说一说那叫诀听的灵虎,为什么要去找阿娘吗?”
沈敬不知为何,莫名朝沈郃的方向看了一眼,在两人都紧张了一瞬时,他又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沈郃他娘家里,也就是张家,其实……其实最早也是猎虎做生意的……”沈敬叹了口气。
莫戈与沈郃闻言,心里都是一紧。
张家……猎虎?
沈敬还看了莫戈一眼:“你别生气,这真的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而张家……据说也因此落下了天罚?
所以我打听出这件事之后,本有些反对沈伏,也就是沈郃他爹,与那张家姑娘在一块。但沈伏说什么都不肯,也犟,只要阿羽。
我是个武夫,性子比较直,有事说事,既然沈伏不愿意放手,那我个便直接去亲家那儿问了这件事。”
张家那时与沈敬说,他们家族里有一支确实早年以猎虎为生,可早已不做这行当了。天罚更是子虚乌有,没有的事儿。
张家人确实也算不上撒谎,只是因为那时的张家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落下了天罚。
那天罚印,只有妖族和有灵根的人族才能看到。
人族中传言,有天罚印的人皆活不过三十岁,就会暴毙身亡,死相大多也不大好看。
而张徊羽,的的确确活过了三十岁。
在那之后,沈敬也就放下心来。
直到张徊羽开始变得奇怪、说疯话,沈敬忽然就又想起了天罚的事。
而张徊羽最后的死相也的确……不太好看。
后来,沈敬托人兜兜转转地找到了一些有道行的灵师,才确认了,沈郃身上果然也继承了张徊羽的天罚印。
所以在沈敬心里,沈郃一直是一个命不久矣的可怜小子。
他并非不心疼,而是……因此希望沈郃能安心留在余临当几年阔少爷,过了三十高高兴兴地离开。
偏这可怜小子不肯放过自己,想尽各种办法,执意要往安州跑,不管怎么说都坚持要查张徊羽的事儿,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非常强硬。
沈敬又向来是个直性子,论起态度强硬,他是沈家爷爷辈的人。
两头倔驴非要角力,这才闹得关系尴尬。
不过沈敬自己总是不好好跟沈郃说话,其实也是担心自己第三次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叫他如何扛得住呢?
还不如保持这样的关系,也许那一天再来时,不会那么难过。
在沈郃前往安州的前一个月,沈敬在梦里见到了那名为诀听的灵虎族女子。
她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漂亮到沈敬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不是人族。
“我很抱歉。”她跟沈敬说,“阿羽是我指引去赤乌救我的孩子,才会……而我承诺的,为她和她的孩子消除天罚也并没有做到。”
诀听看上去很难过的,可沈敬在梦里说不了话,也没办法问得更多。
“承诺她的,我只做到了消除她身上的天罚,而他孩子的……我无能为力。”诀听冲沈敬微微躬了躬身,“以后,沈家和张家若有任何麻烦,或是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们灵虎族的后裔会全力相助。”
难怪沈敬老爷子一听莫戈是灵虎族,不仅没有任何防备,反而看着挺高兴的将他请进去。
更难怪诀听会选择去找张徊羽求助,原来是因为张家这一脉对灵虎族有亏欠,想着以帮忙消除天罚为条件,张家的人反而是最不会拒绝帮忙,也不会多提要求的人。
那他们在陈善那里回溯看到的,张徊羽为何对赤乌一座无名的山中之事了如指掌,又为何能挥一挥手就隐藏陈善一行虎族的声迹,应当也是诀听赋予她的能力。
沈敬醒来后,枕边忽然出现了那块本已和张徊羽一同下葬了的玉佩,便知道此事并非只是做梦。
想着灵虎族将此玉佩重新送出来,应当是对沈家好的,沈敬便以张徊羽的名义,把这块玉佩还给了沈郃。
毕竟那时已经神志不清的张徊羽哪里还能记得把这玉佩交给自己的儿子?
莫戈听完,再次看向了沈郃。
他又反复确认了许多遍,确保沈郃的魂魄上真的没有天罚印的影子后,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沈郃的身上,也已经没有天罚印了。”莫戈跟沈敬说。
沈敬并不太惊讶,反而意料之中的笑了笑:“自然。”
“您知道?”
“半年多前,指挥司就告诉我了。”
半年多前?指挥司?!
半年多前……那多半就是陆钰恒亲自到安州押送赤乌俘虏的那一次。
沈敬的反应叫沈郃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什么关窍,他一把抓住莫戈的手腕,眼神却直直地盯着沈敬,语气颇有些激动:
“那你,那你!是为何要同意让指挥司去惊扰阿娘沉睡!?为何要让他们把阿娘从地里挖出来?!”
“您为什么要同意让指挥司把阿娘挖出来?”莫戈拉住沈郃的手,用平稳的语气替他问了出来。
“因为他们说,若查清阿羽身上的问题,就可以帮沈阿郃消了天罚。”
沈郃身形晃了晃。
果然。
可是为了帮他消除天罚而去惊扰已经沉睡了多年的阿娘,对他来说……
对他来说,又叫他如何接受呢?
莫戈心疼不已,因为沈郃身上的天罚印消失,其实和指挥司并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他从到安州的那一刻起,他脖子上就是干干净净的,而指挥司是半年多以前才告知沈敬这个消息,存在明显的时间差。
而沈郃最爱的,已经沉睡许久、温柔善良的阿娘,竟然是以为了救他的名义,而被扰得不得安宁。
“莫戈?”沈敬觉得他神色有些奇怪,“你在看什么?”
莫戈回过神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您可能不会那么快相信我说的,但沈郃的天罚印并不是因为指挥司才消失的,他初到安州与我相见时,我就从未见过他身上有天罚印。”
沈敬愣了愣,忽然猛地站了起来:“那他们……他们……”
莫戈稳住沈敬:“您先别多想,我替沈郃回来,就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明日我会以沈郃的身份替他去看阿娘的,还请爷爷跟指挥司那边一定要保密。”
沈敬性子直,却不是傻子:“他们忽然同意沈郃去看阿羽……是不是因为,是不是因为,你?”
“也算是吧……”
“怪不得。”沈敬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怪不得当初让我瞒着阿郃的指挥司,自己倒先同意了这桩事。
那……阿郃知道他娘的事了?”
莫戈点头。
那沈敬便猜到沈郃之前为何会对此事起疑了,大抵不过是受了莫戈的指引。
但……沈郃对灵虎的事情是并不知情的,会救莫戈多半只是善心。
那这就是命了啊。
阿羽走前特意嘱咐沈敬不要将这些事告诉沈郃,想将这段秘密封锁在坟墓里。
可沈郃竟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是阴差阳错地捡到了一只灵虎。
而这只灵虎明明与同族从未有过联系,对这件往事毫不知情,却仍对沈郃的事处处相帮,何尝不是应了诀听的那句“日后沈家和张家若有任何麻烦,灵虎族的后裔会全力相助呢?”。
是命吧。
沈敬突然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他的眼角满是皱纹,转过身后眼里涌起些水光,不过沈郃与莫戈都看不到了。
“那之后的事儿就拜托你了,莫戈。”
“爷爷,您放心吧。”莫戈连忙上前送沈敬。
沈敬一边缓慢向前踱步一边问:“你叫莫戈,是哪个戈?”
“爷爷,是兵戈的戈。”莫戈如实说。
沈敬推开门,听完这句话,脚步忽然停驻在了门口。
他抬头,透过这小小的院子看向那被云翳遮蔽了些的弯月:“没了天罚印,阿郃就能长命百岁了吧。”
方才一直停留在原地目送老爷子的沈郃忽然踉跄了两步,静悄悄地朝沈敬靠近了两步,却又不知为何,终是停了下来。
莫戈更是眼尾倏地就红了。
沈郃会长命百岁吗?
“会的,爷爷。”
“沈郃会长命百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