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毛和寸头并没有直接把程川放在下一站,而是经过问询,将后者送到了目的地。
谢别二人后,程川随意找了家民宿入住。次日,租借老板的车前往拍摄地。
杂志大类归属于服装,这次他要拍的,正是杂志与一个主营汉服的服装品牌联手推出的周年系列。“荒星华裳”,意在把华美衣裳与荒芜星球般独特地貌相融,古典与科幻交汇,通过极致的视觉冲突和美学碰撞诉说品牌理念。
合作模特之一还是老熟人。
“程老师,好久不见!”周镜一身玄袍,束发戴冠,一手酒壶一手剑匣,热气腾腾地和他打招呼。
程川颔首:“好久不见。”
来不及过多寒暄,前者就被化妆师拉去上妆了。布景的搭建不复杂,指导过程中,程川不时还能抽出空,看一眼天地尽头的日出。
夜霜尚未褪净,远山轮廓铁青,他们所处的点位在六号火山缺口,火山石从脚下开始绵延,铺展成墨黑绸缎,晨风略过时,隐隐能闻见硫磺气息。
广袤,苍凉,虽不在江上,程川却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古人所说的“渺沧海之一粟”。在这里,生命渺小,人渺小,烦恼也渺小。当呼吸与火山和草原同频时,每一口吐纳皆是自由。他忽而就觉得,过往再多苦难,都不值一提了。
拍摄时间横跨一整天,破晓,正午,暮色三个场景各有任务。工程量不小,好在准备充分,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中午休憩时,程川坐在户外椅上看风景。不一会儿,身边就落下另一把椅子,周镜自来熟地开口:“程老师,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还行。”
“哦,”周镜挠挠头,欲言又止,“我还以为真的要三个月后才能再见到你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重逢了……哎我不行了程老师,你上次说三个月后见面想问什么都行,但我忍不住了……我能不能申请将时间提前?”
三个月只是程川那时用来搪塞的话,而今既已离开京市,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问吧。”
“诶!”周镜最关心的还是他拿药的原因,“程老师,你真的有焦虑症吗?”
程川遥望远山:“没有。”
“那就好。”周镜又问,“你现在是和那位荣总彻底分开了吗?”
闻言,程川一直落在远处的目光终于收回,偏头看向他:“周镜。”
“诶!”
“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被质问的人还没来得及回答,程川就又追加:“追尾那天我回现场看了临街店铺的监控,费心了,特地变道来追尾我。”
虽心存芥蒂,可此后相处,对方便没再做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事,程川也就懒得计较,遂缄口如瓶,想看看他究竟要干吗。情色权财,无非也就这几样了。
周镜喉头涩然:“你都知道了……”
“是你的表演太蹩脚,”程川丝毫不留情面,“你晕倒后我用你手机打电话,联系簿上只有林瑛专门备注了‘经纪人’,其余都是姓名,未免不太对劲。”也正是因此,才让他种下疑心,有了后面的返场。放平时,一次小小的追尾,双方和解情况下,程川不会这么追根究底。
“我……”年轻人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
程川静静同他对视。
周镜被他盯得脸热,索性心一横,眼一闭:“因为我喜欢你。”
话说出口,一片静寂,只有长风过境,在他们耳畔发出呼呼响声。
久等不来回应,周镜睁开双眼,发现程川并未在看他,而是靠在椅子上,双手插兜,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也不知是在赏景还是发呆。
他这模样反倒让青年紧张的心情得到不少缓解,口子撕开,后边的话也就没那么艰难了:“从第一次见面,第一眼,就喜欢了,程老师。我知道这很唐突,对不起,但是我……我拍摄那天没来得及加你联系方式,后来在路上看到车牌,大概是小说看多,脑子也真烧糊涂了,想出这么个馊主意。然后就把瑛姐的备注一改,撞上了你的车……”
“你知不知道我可能会因此受伤,甚至死亡?”匪夷所思的理由气笑了程川,他轻嗤一声,道。
“对不起……”事后周镜清醒过来,不是没对此感到万分后悔,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心有惴惴,不敢坦白。
“知道了。”程川长叹一声,似是想多说两句,可犹豫几秒,终是只吐出俩字,“算了。”
周镜小心翼翼觑人:“那,程老师,我可以追求你吗?”
“不可以。”从少年至今,程川收到过的表白不计其数,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没给对方留余地,“谢谢你的喜欢,但我不喜欢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太过直接的拒绝一下吹散了周镜上头的情绪,他仍不死心:“程老师你先别急着推开我,或许——”
或许什么,他没能说完。因为不远处开来一辆白色越野车,车上下来个人,程川看清的刹那站起了身。
是荣峥。
“程老师,开拍了。”休息时间到,负责人过来催促,程川只得拿起相机,转身开始工作。
这一次先拍女模特的部分,拍摄间隙,程川偶尔会往荣峥所在方向望去。不知何时,后者和周镜凑到了一起,看表情交谈并不愉快。
还好没多时,周镜也加入了拍摄,程川便没再分心,专心致志完成了摄影。
荣峥从始至终没打扰,直到夜幕降临,众人收工各往各的车子走,他才跟上程川。
“小川。”在人即将拉开车门前,荣峥出声,“好久不见。”
“有事?”被他叫住的人回首,眉目间戾气横生。
草原风大,程川今日内搭穿了件姜黄条纹衬衫,外罩黑皮衣,下身一条纯黑冲锋裤,裤脚塞进深棕色马丁靴。半扎的中发有几绺落在脸颊边,随风凌乱翻飞。
很帅。
很张扬。
恍然间荣峥有种回到了两人初识时候的错觉。
“有。”他说,“我很想你。”在分开的每一分每一秒。
程川冷脸看他,少顷,嘴角一扯:“有病。”
说罢转身欲走,不料,却被荣峥一把攥住手腕:“我说真的。”
程川甩了一下,没挣开,气乐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放心,今后我不会来打扰你了’——一个月前,这是你自己亲口说出的话,这才几天啊,怎么,提前老年痴呆,这么快就忘了?”
“没忘,”荣峥道,“只是我打算食言了。”
程川面容冷漠地凝视着他。
荣峥振振有词:“你骗我一次,我违约一回,扯平了。咱们重新开始,从今往后都好好的……”
“我骗你?我看你是没睡醒。”
“维C,”荣峥定定看着眼前人儿,“我都知道了,程川。”
程川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没愣太久,也没深究对方是如何得知的,一副混不吝样子:“哦,那又怎样?”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小川。”荣峥深吸一口气,“之前是我对感情不懂经营,不知珍惜,让你受了这么多年委屈。我知道再多道歉的话都是苍白的,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只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今后我会陪你用奇形怪状的情侣杯,陪你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出门晒太阳,陪你去拍任何你想拍摄的东西……我会将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会牢记你的生日,会学着炒菜做饭,会定时回家,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守着凉掉的饭菜苦等……我会好好学习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话音坠地,程川长久无言。
荣峥的剖陈极为诚恳,要说没有一丝动容是假话,但……太迟了。
他们就像共同挤在一间暗房里冲洗照片,房间伸手不见五指,一切仅凭感觉。
抓瞎的结果便是灯亮那一刻,才看清彼此手中的相片一张早已褪色,一张却还未显影。
即使底片一样,成片也天差地别。
相爱同理。
存在时差的爱情,终归只能以遗憾收场。
程川沉默了很久,久到荣峥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得到宽宥时,听到了对方的答案: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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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川态度表得很清楚,但显然,被拒者没一个往心里去。
是日,他早上起床,洗漱完毕,刚走出房门,面前就齐刷刷伸过来四只手,每只手上各拎着好几种不重样的当地特色早餐。
“?”
“小川,尝尝这个羊肉沙葱烧麦?我看挺多人点的,都说皮薄馅足,味道鲜美。”荣峥一脸希冀地看着他,语声温柔。
“烧麦太干了,程老师你试试这款咸奶茶,据说是以优质砖茶为原料,搭配新鲜牛奶和盐巴熬煮而成,色泽浓郁,口感醇厚,可好吃了!”周镜也不甘示弱,疯狂蹦跶。
二人对视一眼,气氛剑拔弩张。
“让开。”程川双手插在外套兜里,倦怠地掀起眼皮。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荣峥率先侧身,程川从那处空出来的缝隙穿了过去,下楼。
找家本地早茶老店吃完早餐后,程川开着租来的民宿老板的车,又去逛了几处景点。下午返程时,周镜应当是因为赶通告,已先离开,唯有荣峥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小川。”
夕阳西下,程川给自己点了根烟,单腿曲起靠在车头,隔着缭绕烟雾和男人对视,问他:“前两天的事保镖应该都和你说了吧?”
荣峥面色不善地盯着他手中的烟:“嗯。你少抽点。”
程川心道关你屁事,又吸了两口后,方说:“所以你认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再穷追不舍,我不介意拉你一起陪葬。”
话音落下,只见荣峥定定望着自己,眸中并没有他设想中的慌乱或惧怕,反而勾起嘴角,笑了:“求之不得。”程川听到对方如是回答。
“若能同时亡故,再好不过。”荣峥一步一步朝他逼近,语气温和,“要是你求死……我会料理完身后事,为我们选一个风水宝坟,然后再去找你的。生同衾,死同椁,小川,我们的结局只会存在这两种。”
语毕,抬手,取过程川指间那根烟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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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川边擦头发边从浴室走出,水流并没能冲走他心底的烦躁,回忆起荣峥下午的话,便不免郁闷。
求死当然是不会求的,无所谓活不活,不等于就想死,他所说所为的一切仅仅为摆脱荣峥。
从前对方有顾虑,怕他伤害自己,才不敢轻举妄动。而今……也许是被骗狠了,荣峥身上的气质展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一面,阴鸷,无谓,佯静实戾。
僵局。
“操。”程川抓过吹风机,把自己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没忍住骂了一句。
吹完,他打开笔记本正打算修一下照片,有段时间没联系的霍方圆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方圆?”程川将电脑搁到一旁。
对面问:“近来忙吗?摄影师程。”
“不忙,”程川笑说,“流浪呢。”
“不忙就来港城玩玩呗,”霍方圆开宗明义,“本人现在正式邀请你来参加我生命中一项非非非非常重要的仪式,不可错失。”
程川左思右想,觉得这个重要仪式指的大抵是婚礼了,遂问:“婚礼要举行了吗?要随多少份子钱?我没参加过,不太了解。”
未料,霍方圆却道:“不是。”电话那头的人笑了一下,他听到她说,“是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