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离得不远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但程川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檀香,混在仲春交加的风雨里袭来,让人恍惚置身梵音袅袅的深山古刹。
他的灵魂忽而就在这种冷调木香里静了下来。
程川不曾动作,那人也没出声,他们一坐一站,共撑一把伞,彼此沉默。
天地风雨依旧,梨花残瓣仍在飘落,只是一切在这一刻,都被隔绝到了程川的世界之外。
雨没停,雨也停了。
雨伞挡住了本该落在腿上的花,程川只好转而数对面共享单车篮筐里的,数到第四十八朵时,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
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撑一把大伞跑来,梨花雨敲打伞面噼里啪啦,他的跑步声也噼里啪啦。停下时,喘气不断:“荣总,宣讲会快开始了,我们——”
“走吧。”
这是程川听到的唯一对话。
那道极富磁性的男声说完,年轻人便再未开口,而是替对方打着伞,二人渐渐走远。
黑伞被那个男人留了下来。
程川抬头去看,只见伞被架在梨树枝桠间,伞骨勾住一簇开得热烈的花穗。雨突然又下大,打得伞面摇摇晃晃,他只好站直,伸手,握住,取下。
伞柄是木质,触感温润,还带着原主人的体温。
程川就这样撑着伞,目送身形高大的男人逐步走出视线。
-
“你那天给我撑了把伞,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隐去程敏死亡一事,程川将初遇时的种种简单描述给荣峥,末了总结。
而后不待对方作出什么反应,便又道:“谢谢你当年的伞,现在……还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为什么在一起那么多年,不告诉我这件事。”荣峥声音嘶哑,“现在分手了反而挑明。”
如果程川的目的是让他痛,那么确实达到了。荣峥只觉胸腔二十四根肋骨在得知对方曾想求死那一秒同时开裂,十年前记忆中的梨花长出倒刺,覆上脊椎,每片花瓣都张开锯齿状的嘴,啃食着钙质外壳下颤动的髓液。
对程川的心疼与差点就失去的后怕快要将他蛀空。
“谁乐意把不堪的一面摊开在喜欢的人面前?”程川好似觉得他的话很荒谬,不禁反问。顿顿,又补充,“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当时很感激你,以至于后来心生执念,多有叨扰……抱歉。”
“够了。”荣峥死死抓着那把阔别十年的伞,骨节绷出陡峭弧度,胸膛剧烈起伏,“你想表达什么,从未爱过我,只是错把感谢当成喜欢?”
“一半一半吧,”程川淡淡解释,“与感恩交杂在一起,而且你也挺有钱的……我承认之前对你的喜欢没那么纯粹。”
要说完全不爱荣峥肯定不相信,只会认定他是为了摆脱纠缠。故而……坐在后座的人眉目微敛,心道,要半真半假,要将自己都骗过。
从一开始就掺杂算计的感情,荣峥还会那么坚定地想要复合吗?定然不。
所以膈应吧,程川暗想,像他如鲠在喉他对沈季池不知分寸那样,最好从今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他谢天谢地。
“别说了……”
程川没闭嘴:“你应该已经清楚,荣峥,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和你在一起后我思考了很多,我想,我对你的喜欢到底有多少?我以为的喜欢真的是喜欢吗?答案是喜欢固然有,只是没那么多,没那么纯粹。
“换一种说法,我更愿意理解为‘喜欢你’是一场自救,我需要一处寄托情感的地方,而你恰好出现……
“我这些年来表现得很爱你,好像离不开你,但其实——”
“我叫你别说了!”
程川一字一句:“我并没有我自己以为、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你。”
话音落地,不大的车内空间死一般寂静。
“现在你知道了,我们从始至终就不该在一起……让一切错误止步于此吧。”
说完,他如带悲悯,深深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男人的侧颜,之后推开车门,两手空空离去。
荣峥不看,不动,不追。
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远处惊雷碾过云层。
程川走在雨里,不算长的路程,却已让他几次忆起从前。
似乎自己每个关键的人生节点都和雨有关,程川兴味索然地想,雨季漫长,他以为得遇荣峥往后人生都是晴天。
未曾想,终究大梦一场。
梦醒人散,他的生活仍是阴雨连绵,潮湿发霉。
青年双手插在衣兜里,一步一步,踩起积水迸溅似碎玉。
天未放晴,伞也没了,所幸命贱,程川想,淋个雨死不了,习惯了倒也畅快。
如此自我宽慰,他脚下步伐渐次重归坚实。
却不想走到一半,头上的雨仿佛重回十年之前,倏地停了——
“淋雨会感冒,我送送你。放心,今后……我不会来打扰你了。”
荣峥声音在耳边响起,程川止步,有一瞬间的愣怔。
但很快便调整好,什么话都没说,继续沉默往前走。
两人遂共撑一伞,并肩而行,迈向分道扬镳的结局。
-
离开京市那日,天空被春雨涤净,瓦蓝无一丝流云。
程川把车卖了,只携带两个三十二寸行李箱与摄影背包,便踏上了飞往早年出差路过就一眼惊艳、距京市数百公里外的一座滨海城市。
他在海边租了间小屋,每天醒来就去拍海。往往晨雾还未散尽,帆布鞋底便已沾满露水。
海风裹挟着咸味掠过滨海路的悬铃木,叶片在四月晨光里簌簌作响,路灯的金属灯柱痕迹斑驳,像根插进海岸线的巨大生锈铁钉。
程川无所事事,有时光看路灯就能看上一整天。
当然,更多时候还是在拍照。
拍清晨苏醒的海岛——浪花在礁石群中炸碎成雪沫,水珠在朝阳里凝成千万颗金红玛瑙。转动对焦环,就能拍到远处渔船,桅杆在晨霭里若隐若现。
也拍日暮飞翔的海鸥——银光掠过镜头,俯冲向退潮滩涂时,白色羽翼切开咸湿空气会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还拍夜晚沉睡的海湾——跨海大桥的钢索在夜色中化作竖琴琴弦,晚归的渔船拖着粼粼波光,像彗星划过靛青色天幕。
月光流银,当北斗七星倒悬在海平面时,镜头里磷光便会随着浪涌明灭,犹如千万只萤火虫在深蓝绸缎上起舞。
……
除网暴一事尚未完全过去,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出门必戴口罩之外,再没有比现在更惬意的生活了。
然而好景不长。
才刚安定下来没几天,程川就发现自己好像被跟踪了。
咖啡馆里,程川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目光第三次扫过街角那辆黑色轿车——自三天前开始,那辆车总出现在他外拍的必经之路上。
不打扰,却如影随形,已经足够令人不舒服。
是荣峥吗?程川凝眉,饮尽最后一口咖啡,戴好口罩走出小馆子时,夕阳正将跨海大桥染成橙红。
他沿着贝壳铺就的滨海步道不紧不慢地走,偶尔止步拍摄,看上去一切如常,仿若并未发现自己被监视。
走走停停,程川就这样来到观景台。
脚步声激起回音,他停在一架望远镜前假模假样研究了一会儿,借着金属外壳的反光,果然看到轿车缓缓停在了数百米开外的弯道。
程川没停留多久,认定对方的确在跟踪自己后,就又再次启程,悠哉悠哉从薄暮走入黑天。
夜晚的滨海路寂静得能听见浪花啃噬堤岸的声音。
程川裹紧冲锋衣,转过第三个路口时,故意脚下一个踉跄,假装被台阶绊倒,摔在地上后就不动了。
余光里,那抹黑影终于从身后疾驰奔来。
就在对方靠近之际,程川猛地翻身坐起,按下藏在袖口里的、往日夜里出门拍摄常带的强光手电,惨白光束直刺来人双眼。
"别动!"
嘴上威胁的同时程川横腿一扫,黑衣人始料不及,被掼倒在地。
然而对方身手矫健,很快扣住他手腕反拧,使得手电筒脱手飞出:"程先生,请冷静!"说着左手亮出身份证,"我是荣总雇的安保人员,来保护你的,没有恶意!"
潮水漫过防波堤的轰鸣中,程川听见自己沙哑的冷笑:"为什么?"
黑衣保镖迟疑地松开钳制:“呃……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只交代我务必保障你的安全……也许你可以亲自打电话问问他?”
“呵。”程川又是一声冷笑,伸手,“拿来。”
“啥?”
“你的手机,打给他。”
“哦……哦哦哦。”
保镖功夫挺好,就是看起来脑回路有些迟钝,说话也很能气人:
“夫妻哪有隔夜仇,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程先生,你和老板有啥子误会说开不就好了嘛,常言道床头吵架床尾和,何苦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犄角旮旯来。你那出租屋看着还行,但哪有京市大别墅住着舒服嘛……”
“再废话等下我让荣峥扣你工资。”
“……?!”黑衣人闭嘴了,老实巴交拨通荣峥电话后才又开口,“老板,我暴露了,程先生要和您讲电话。”
说罢手机递给仍旧盘腿坐在地上的人。
电话那头的荣峥:“……”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