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了灯,半昏的圆镜里映出一张俏丽的脸,麦色的肌肤上撒着几颗雀斑,正来回晃着脑袋,小鹿似的一双眼睁得滚圆,紧盯着在耳畔跳跃的两粒珠翠。
"真好看!"她歪过头,翘着唇,拿指尖拨弄其中的一颗,又把目光探向圆镜的边缘,"哪来的?"
周兰鹤已经脱掉外衣,正在她身后的床头靠着,闻言朝那镜子里头一笑,"能是哪来的。"
女人一听将身子转过来,高高挑起眉,"抢的谁呀?大上海的窑姐儿吗?"
周兰鹤有些乏了,懒得再逗她,便闭起眼道,"抢的老三。"
"呸!"
"在火车上,老三抢了个点子,我又抢了他。"
女人立刻挪坐到床边,大红缎的短袄在油灯下烈烈的好像一团火,"啥点子?男的女的?"
"男的。"
"男的戴这东西?"
周兰鹤眯开眼,勾起唇悠悠地道,"是个小白脸子,俊得很。"
女人闻言立刻扑过来,一面笑一面发狠地去拧他脸颊,"哪家的小白脸能有你俊!"
周兰鹤只"哎哟哎哟"地任她拧,等闹够了,这才抓了她的手,勾起一根细巧的手指,来回揉捏着道,"是那小白脸戴的韭叶子,被老三撸了,说要给你打耳坠子,我看那翠水头不错,就在扬州城找了家老字号,给你改了这副坠子。"
女人听完撅了撅嘴,反勾起周兰鹤的手,掐着他的指头道,"所以才耽搁了这么多天?"
周兰鹤只是淡淡一笑。
油灯静静地亮着,将两人的一双影子映在墙上。
见周兰鹤忽然不笑也不说话了,女人眨了眨眼,轻轻放开他的手,这才又小心翼翼地问,"小鹤,这回……有你哥的消息吗?"
周兰鹤将目光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那目光像刺在女人心上,她忙将那只手又捧进怀里,不停地抚着,"唉呀,你别急呀,只要人还在,早晚能找到!"
这话她不知说了多少年,从不懂事的小丫头,说到不饶人的大姑娘。
"谁急了。"不同以往,周兰鹤却笑了,"我看倒是你更急。"
"我才不急呢!"女人被戳中心事,一张俏脸立刻涌起笑意,却故意将红润的唇瓣紧紧抿住。
"哦,不急就算了。"周兰鹤往床头一仰,"本来还打算明天就去找老当家提亲呢。"
女人一听差点从床上栽下去,怔怔地盯了他半晌,这才喃喃地道,"周兰鹤,你唬我呢吧!"
"唬你干啥。"
"那、那、你哥……不找你哥了?"
"当然找。"
"可、可你不是说,要等你哥点头,咱俩才……"
周兰鹤笑了,抬手揪了揪她右边的小髻,"不想叫你这样一直等着。"
"况且你不总说么,早晚能找……"
他话还没讲完,女人早已扎进他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地捶他的胸口,"那明天咱们就成亲!"
周兰鹤笑着抓住她乱挥的拳头,"你可真不害臊!"
女人忽地扬起脸,两下抹去沾在眼角的泪,"有啥臊的,要是你乐意,我现在就跟你成亲。"
"去去去!"周兰鹤都有些脸热了,"你不臊我还臊呢。"
"呸!"女人笑着啐道,"你那脸皮机关枪都打不透。"
"我才呸呢。"周兰鹤笑着还击道,"谁不知道,咱整个绺子数你脸皮最厚,最不知道害臊。"
"呀——"女人叫着扑过来,两手掐住他的喉咙,"不许你说!不许你说!"
俩人笑骂着滚成一团,把油灯的光亮闹得一通乱跳。等到墙上的影子又静了,他们都侧身倒在床上,面对着面。
"小鹤,"女人枕着自己的胳膊,悄声地问,"明天,你真的会去跟我爹提亲吗?"
周兰鹤眼久久一闭,再睁开,表示当真。
女人这才踏实下来,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欣慰,不觉轻叹了口气,"我爹他肯定特别乐意。"
听她叹气,周兰鹤微偏过头,"怎么着,你不乐意?"
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
"对了,你以前是咋说我的来着?"周兰鹤忽然想起往事,支起身子回忆道,"说我是个缺胳膊短腿的废物……"
女人一听登时红了脸,拼命摇头,"我没说我没说我没说!"
"还咒我另一条胳膊也烂了就好了。"
女人见那张嘴还说个不停,心中又气又疼又悔,眼睫立刻就湿了,"那时候你不也咒我了吗!"
"你咒我将来嫁个秃头老王八,再下一窝小王八崽子!"
周兰鹤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他这一乐,女人却哭了,翻身而起,抱住两只膝盖,呜咽得耳坠子乱跳,"谁叫你总欺负我,还欺负我哥!"
周兰鹤笑着看她哭,又朝她脑瓜顶一弹,"是他们先欺负我的好不好。"
"那谁叫你不服软,还耍横!"
"我凭什么服软。"
"你就横吧!你就横吧!!"
"不横怎么活?"
女人忽然不哭了,却仍将脸埋在膝上,抽着鼻子,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出声,"我哥也横,可他们都死了……"
周兰鹤一怔,连忙撑着坐起来,去扳她的脸,"红桃,我死不了。"
红桃却绷着劲儿,不肯抬头,将两条腿抱得紧紧的。
"你看我还得找我哥呢。"周兰鹤凑过去逗她,又朝那一边的耳坠子轻轻吹气儿,"再说,等成了亲,我不还得跟你一起下小王八崽子么。"
红桃"嗤"地一乐,立刻抬起头,几根长发被泪水黏在脸上,她左右一拨,气道,"那你承认自己是老王八了?"
周兰鹤朝着她笑,"我是王八,那你是啥?"
红桃这才发觉自己没占到便宜,吵又吵不过,干脆朝床上一倒,闭起眼道,"睡觉!"
见她要耍赖,周兰鹤踹了踹她的大腿,"回你自己屋睡去。"
"不!"
"赶紧回去。"周兰鹤严肃道,"回头叫人看见,我都说不清了。"
红桃仍然闭着眼,"你早就说不清了。"
周兰鹤一乐,"你脸皮厚不在乎,我可还是个童子呢。"
闻言红桃猛地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叉起腰道,"狗屁童子,我连你身上有几根毛都知道!"
"什么毛不毛的?"周兰鹤皱起眉,"你个大姑娘家,咋一点儿都不知道害臊啊!"
红桃目光一闪,忽然回身将油灯吹了,跟着便化作一道黑影恶扑过来,"我今天就是要祸祸你这童子!"
"哎呀——"黑暗里周兰鹤一声惨笑,立刻与那团黑影扭打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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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民报》刊了一幅大大的照片,旁边写着:刘犯振义,于三日前杀人后逃匿。此犯约四十岁,身高中等,略带关东口音,有见者,或知其行踪者,可凭此照向关山警察署报领奖金。如有知其情而不报者,视同共犯。
原来这就是那个逃跑的日谍,周兰亭细看那照片:长脸,宽额,塌鼻,眉骨略凸,上唇蓄着短须,下唇略厚,两颊稍陷,下颌微收。这相貌大体寻常,唯一突出是那一对鼠眼,还有脸上散落的几处麻子。
周兰亭盯看了许久,将此人的样子牢记在心里。
随说这只是张画像,却如相片般栩栩如生,以至根根须发都演绎得清清楚楚。
周兰亭没料到宗少唯那荒唐的本事在这里还能大派用场,只是不晓得这样一副画像他花了多少功夫;另外,保密局将刘振义称为杀人犯,又以警察署的名义发出这份通缉令又是什么目的……
今天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也不费心琢磨了,收起报纸便离开了茶楼。
周兰亭开着汽车先来到医院,拿出提前备好的几大盒滋补品,提着进了医院大楼。
一路找到顾太太那间病房,见门关着,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看到顾太太仍半卧在床上,一个男人背着身,搭坐在床边,正一勺一勺慢慢向她口里喂着什么东西。
顾太太面色依然苍白,但和昨天比已经好多了,正一口一口缓缓吞咽着那个男人送到嘴边的食物。
只看那一头微卷的乱发周兰亭就知道,那男人是顾潮声,只是没想到那个吃喝嫖赌无所不沾的特务,居然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而顾太太脸上虽说仍没什么笑容,却也不像昨天那样冷了。
周兰亭默默看着,就觉得这"温馨"的一幕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大概是与顾潮声平日那些不堪的做派相悖。他这番来本就是走走过场,现在既然人家夫妻相伴,自己更是不便打扰,于是将礼物交给护士代为奉送,便径自离开了。
回到公司,处理好手头的事物,周兰亭便坐到办公桌边,摊开一叠信纸,研了墨,取来一支紫毫,一下两下蘸饱了墨,而后便擎着笔管,开始对着信纸发呆。
今天他要给远在上海的沈芳绘小姐,也就是自己那位素不相识的未婚妻,写一封饱含思念之情的信,目的是邀她来关山团聚,并共同拟定婚期。
对于爱情,他从来都是一团混沌,更别说是这种无中生有的爱情,于是思索再三,才终于艰难落笔:
-沈芳绘女士文鉴:
写完横看竖看,总觉得不妥,"我与她虽说不曾谋面,可名义上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这样称呼未免太过生疏。"
不像是谈情,倒像意图拒婚。
他与沈芳绘身份特殊,来往信件都会受人关注,倘若这样相敬如宾的情信落到保密局手里,必定要引起怀疑的。
于是他将那几个字拿墨涂了,又翻开新的一页。
-芳绘吾妹爱鉴:
写完,那白的纸、黑的字便直挺挺落在眼里,他脸一热,忙又挥笔涂了,连同先前的那页纸一同团了,丢进废纸篓。
不知不觉间,笔锋又干了。他将笔管放下,两肘朝桌上一撑,十根手指深深陷入乌发中。
正闷坐着,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如得救般扬起脸,又将弄乱的鬓发理了理,这才拎起话筒。
"喂……我是周兰亭。"
电话那端的声音令他一怔,竟然是廖冲。
"廖先生,"他将身子坐端正,微笑着道,"许久未见,您一切都好吧?"
"本该去府上拜望的,只是最近琐事缠身……"
以廖冲的身份,不会无缘无故主动与他联络,更何况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廖仲霖现在都不在关山,于是周兰亭一边客套着,一边等待对方表明来意。
果然,那边廖冲也未作寒暄,便直接邀请他今晚来廖公馆做客。
这愈发令周兰亭意外。他与廖冲之间,除了那一回,用从严铁铮那得来的"铁路货运安全通行证"做敲门砖,拿到廖家铁路的几十节车皮,过后便再无交际。虽说他与廖仲霖常来常往,但那与廖冲是不相干的。
今天的突然相邀,让周兰亭不得不加上许多揣测。
难道廖仲霖在上海出事了?
那也不对,即便他出了什么事,也绝轮不到自己出头。
一时间不得要领,而且晚上他已与夏延年有约,只好实言相告。
那边廖冲倒也不在意,只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改天也无妨。
于是周兰亭便与他约在明晚,之后又客套了几句,这才挂断了电话。
缓缓搁下话筒,那空白信纸便又呈在眼前。
一事未了,又添一桩。
"唉。"周兰亭叹出一口气,重新拾笔。
既然逃它不掉,索性一鼓作气。
-芳绘吾妹惠鉴:
-沪上一别,星霜又易。今春意阑珊,然吾常埋首于俗务,竟不知已是人间四月。北地春迟,幸已无料峭之意,想必江南更是桃李烂漫,吾妹每畅意赏玩,可曾怀想昔时偕兄同游之趣?
-得悉妹身体康健,事业成就,吾心甚慰,本当恪守归期,遥遥相藉。然每至春深,见蜂蝶成双,雀鸟比翼,不免悠然神驰,而每到夜长人静,更添怅惘。
-不知吾妹可也有此一念?
-吾与汝之婚事已定,然每欲相谈,必遭琐事羁绊,今夕复明夕,以致遥遥无期。吾于此已筹思良久,不若汝趁此芳菲时节,前来关山一叙,就此拟下婚期,更趁便一游,以做消遣。
-切盼复,望妹不负此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