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王终归没有见到楼兰意最后一面。
当他赶到时,一切都晚了。
只知雁迟归持剑独闯魔教,以徒弟之名替楼兰意清理门户,诛杀了那个姓聂的孽徒,并取走了首级。
他连路打听,却始终未能捕捉到雁迟归的踪迹。
……
再见到雁迟归,已是三年后了。
平江王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雁迟归如今所居住的地方。
此地鸟语花香,风景宜人,是个极好的隐居之所。
楼兰意的尸骨便埋葬在屋后的青山上。
在见雁迟归之前,平江王先悄悄摸到了后山上,想去看看他这一生最亏欠、也最爱的人。
楼兰意坟前种满了花。
平江王是记得的,他一直很喜欢鲜花。
只因大漠里很少见,便觉得格外珍贵。随便摘一朵送给他,他都能拿在手里半天舍不得扔掉。若是有心买一盆漂亮的花送给他,他就更开心了,能像照顾小娃娃似的,把花株伺候得无微不至,疾风刮不到,骤雨淋不到,不缺肥,不缺水……
对花都这么温柔的人,谁会舍得骂他打他?只怕连大声冲他说句话,都得后悔好一阵。
从喜欢上楼兰意的那一刻起,平江王就曾暗暗发誓,他一辈子都不会凶对方。
他要把楼兰意放在心尖上,好好地宠。
可结果呢,楼兰意差点死在他手里。
当时他动手打楼兰意的时候,可是半点也未留情。
每每回忆起那个夜晚,平江王便心如刀割,耳边更不断回响着他打在楼兰意脸上的巴掌声……
如同被利剑刺入心脏,平江王不堪剧痛,抚胸跪在了坟前,又缓缓从胸前抬起手来,去摸眼前竖立着的墓碑。
不知不觉间,一行悔恨的泪水已自脸颊上流淌而下。
他泣声道:“兰意,对不起……”
墓碑上“楼兰意”三个字,被他摸了一遍又一遍。
他抱憾甚深,竟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墓碑上刻起字来。
待雁迟归到来时,那墓碑已被添上“爱妻”二字。
从“楼兰意之墓”变为“爱妻楼兰意之墓”。
雁迟归隐怒,冲至碑前,骤然拔剑,当着平江王的面,迅手销去那两个厚颜无耻的字。
平江王盯着墓碑微怔,忽转头看向身后的人,两只眼睛瞬间便红了:“……雁儿。”
雁迟归没有应他。
只漠然质问道:“你有什么资格往我师父墓碑上加那两个字?”
见雁迟归到现在仍称楼兰意为“师父”,平江王心中酸涩不已,方要讲话,却被对方噎了回去:
“楼兰意只是楼兰意,他是他自己,不需要别人在他名字前面冠上一些多余的称呼。”
雁迟归眸中闪着寒光,掠了平江王一眼,“更何况,你从未让他名正言顺地成为你的妻,也从未保护过他,又何来脸面称‘爱妻’?”
平江王哑口无言。只撑手从坟前站了起来,含泪注视雁迟归,恳切地道:“雁儿,给爹爹一个机会,让爹爹用余生好好补偿你,行吗?”
雁迟归冷笑:“你离我远一点,便算是最大的补偿了。”
平江王心痛难忍,正要向雁迟归靠近,再作争取,却被雁迟归手中的长剑抵住了胸膛。
雁迟归警告他:“你再不滚,我便要让你的血溅在这儿浇花了。”
平江王非但不撤身离开,反而猛地往前一撞。由于剑刃太过锋利,霎时便穿透了他的血肉。
雁迟归倏然收了剑,侧开头不愿看他。
任由胸口处鲜血汩汩流出,平江王惨笑道:“你既不肯,爹爹便只能在此以死谢罪了。”
说完,便想去夺雁迟归手上的剑自刎。
雁迟归反腿一脚,将其踹飞两丈远。
平江王歪在地上,一口血还没吐出来,就听他说:
“你去别处死。”
平江王:“……”
就在他呆愣之际,雁迟归用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奇丑巨石,说:“你去那儿死。”
这是让他撞石头自尽的意思。
平江王默了默,竟当真起身,蓄力撞向那块石头。
雁迟归神色一惊,抢在平江王撞上去之前,隔空划出一道强劲剑气,将那石头劈成两半,崩倒在地上。
平江王扑了空,一头栽倒在地。
因他冲得过猛,摔得也够狠。再抬起头时,已经头破血流。
而胸脯处的伤口仍流血不止。
雁迟归观他脸色,已然惨白如纸,显是失血过多了。
“雁儿……”平江王瘫坐在地上,呼吸滞重,苦笑着说,“爹爹到底应该死哪儿啊?”
雁迟归皱眉。
平江王见他心软了,便马上道:“爹爹五十多岁了,剩下没几年活头,你能不能……能不能可怜可怜爹爹,让我在余下的日子里好好照顾你,全我一个心愿?”
雁迟归嗤道:“你一生强悍,身子骨不比常人。保守估计,想必再活个十几年都没问题吧?老不死的话,那也太碍眼了。”
平江王:“……”
终是没忍住,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喷完就昏了过去。
……
再度睁眼之时,平江王已幸福地躺在了屋子里。
伤口也被处理妥当。
——尽管雁迟归依然不理他。
但好在,总算能被容下了。
此后,他揽下所有的活,每天给雁迟归做饭、洗衣、提鞋、叠被子。
就连灵芝养的兔子,他也包揽过来,帮着养大、养肥。
还关心灵芝说:“你今年都十八了吧?该去找个知心的人谈谈情、说说爱了。遇到顺眼的,就带回来让我和你小师兄看看,我们替你审审。”
灵芝果真听了他的话,隔三差五,就带一大群男人回家,让他和雁迟归帮忙从中选出一个最佳的。
雁迟归:“……”
平江王:“……”
选是选出来了,可没过几天,灵芝就把人甩了,又重新带一波人回来。
雁迟归又硬着头皮替她筛选了一回。
平江王也不改刁钻的姿态,帮她淘汰了一个又一个。
终于又选出一个优胜者。
然而……
才过了三五天,灵芝又把人给踢了。
而后,她又带人回来,又把人甩掉……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你问她,怎么才几天时间就把人甩了,还甩完一个又一个?
她回答你:
“他说话太粗鲁了。”
“他走路姿势太丑了。”
“他看起来好斯文,却在跟我拉手的时候偷偷放屁,还死不承认。就我和他两个人,不是他,难不成是我吗?”
“他性子太柔了,动不动就哭鼻子,怪矫情的,我看着烦。”
“他太听他娘的话了。”
“他花心,老去偷看别的女子,却还跟我说他贼专一。”
“他虚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我面前夸我美丽可爱,我还没走远,他就跟他的小厮说我的脸像大饼。我讨厌这种人。”
“他没什么缺点,就是太淡了,像个闷葫芦,我看着来气。”
……
灵芝满口都是理由。
那么多个“他”,都是一个个不同的人。
雁迟归心累地扶额,不打算再陪她胡闹下去。
平江王却乐此不疲,势要帮她找到一个好夫婿。
甚至赞许地说:“你做得对!做人就是要这样,不能将就,也不能太给对方脸了,否则他们会觉着你没脾气、好欺负。最好一开始就把狠话和丑话全搬出来,给他们立个威,让他们知道你的厉害!”
灵芝:“……”
雁迟归:“……”
于是,多日之后。
灵芝抓回一个男子,将人双手垂吊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上,指着对方脑门,凶狠道:“你再跑一个试试?我迟早打断你的腿!我数到三,如果你不亲我一下,我就先断你的左腿,让你变成一个左右不平的跛子!”
男子头也不抬,模样既从容又无奈。
雁迟归正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皮不禁跳了跳。
当即朝河边走了过去,凛色制止道:“灵芝,你这是做什么!”
见雁迟归来了,灵芝恶人先告状地说:“小师兄,他不答应跟我好。”
雁迟归瞥了眼被吊着的男子,脑中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来过家里么?”
雁迟归问灵芝。
灵芝摇摇头:“没有。这个是我自己找的。”
雁迟归:“……”
灵芝又语出惊人地说:“我才甩了他一次,他就不睬我了,见我就躲,跑得比兔子还快,像避瘟神一样……这么小气,我教训他一下怎么了?”
雁迟归:“……”
男子忍无可忍地开口道:“我做错什么了,你一声不吭就甩我?事先可有跟我说说为什么?才第二天,你就浩浩荡荡领着一帮男人到你家里去了,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耍了我,还不准我有点骨气远离你?真是欺人太甚……”
“……”
雁迟归默默走开了。
灵芝原地愣了半晌,有些理亏地解释说:“因为你太寡淡了,我觉得没劲。但甩了你以后,又莫名挺回味的。”
男子望着雁迟归走远的背影,哼笑一声:“我再寡淡,也比不上你家中这位。不仅淡,还窝囊……”
灵芝不轻不重地呼了他一巴掌,怒斥:“说什么呢你!那是我尊敬的小师兄,你再敢对他不敬,小心我抽你!”
又接着说:“本来是准备放了你的,既然现在你出言不逊了,那就再吊会儿吧。”
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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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王在雁迟归身边活得越来越有劲,精神头也一天比一天足,每日过得极其充实,不但能一个人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能上山砍好几担柴回来,柴房都快堆不下了。
他的力气像是用不完,最近又精心搭建了一个鸡圈,买了十几只小鸡来养。
之前养的兔子生了一窝又一窝,上赶着下锅。他每顿换着花样做,什么冷吃兔、干煸兔、麻辣兔、红烧兔、跳水兔、鲜锅兔、手撕烤兔……全做了个遍,雁迟归都吃腻了。因此他决定养些鸡给儿子换换口味,等雁迟归把鸡也吃腻了,他再继续养别的。
灵芝也长大了,不再缠人,整日都自己跑出去玩耍,有时连饭也不回来吃。
可雁迟归才三十出头,却已提前步入老年状态。整天懒绵绵的,提不起劲儿来,要么靠在摇椅上晒太阳,要么躺被窝里蒙头睡觉……若实在睡不着了,便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看着窗外,不自觉地抠脚。
这样懒散的日子过得久了,连他自己都有点嫌弃自己。
他于无聊中渐渐想起一件来。
——他还有两个孩子呢。也不知长成什么样了。
雁迟归接连想了好多天。
直到这日,平江王牵着两个小孩子进了家门。
两个小家伙在陌生的环境下面对着陌生的人,模样有点怯生生的,不敢说话,表情也严肃到不行,仿佛下一刻就要不安地哭出来。
没等雁迟归仔细瞅瞅,院门外便又冲进来一个人,直接扑到他和平江王跟前跪着:
“雁侍卫,王爷……”小姜子慢慢仰起头来,哭着道:“求你们救救皇上吧!”
雁迟归看了眼平江王,问小姜子道:“他怎么了?”
小姜子抹了把泪,说:“皇上命人把我和两个小皇子护送出宫后,就写下了退位的诏书,眼下新帝初登基,为图一个好名声,才暂时留他性命,将他幽禁于深山古刹中……要不了多久,新帝就会要他的命。求您和王爷看在孩子的份上,想办法救救他吧!”
雁迟归还未答话,平江王便冷酷道:“救什么救,两个孩子已平安来到我们这里,还管那个废物做什么?”
小姜子:“……”
雁迟归:“……”
听这口气,是早就知道舒齐的处境了?怪不得能好巧不巧地从小姜子手里接到孩子。
“美人叔叔,”几人愣怔间,个头稍高的男孩从平江王那儿挣脱了小手,转而抱住雁迟归的腿,眼巴巴地说,“我父皇不是废物,他……他有用的。”
像打配合似的,另一个小一点的孩子也忽然张大嘴巴哭了起来:“我要父皇,我要父皇……”
“……”
雁迟归一手端一个,把两个小家伙都抱了起来。
先对左边的哥哥说:“我是你爹。”
哥哥:“……”
又对右边的弟弟说:“也是你爹。”
弟弟吓得打了个嗝,哭声都止住了。只是抽噎个不停,鼻涕泡也忽大忽小的鼓动着。
雁迟归笑眸问:“你们都要他是吧?”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
“那好吧。”
雁迟归说,“你们都要他,说明他还是有点用处的。”
话完,雁迟归便放下两个孩子,拿剑出门。
小姜子快跑着追了上去。
“雁儿,雁儿,你回来——”
平江王白喊了几嗓子,雁迟归硬是一声也没回他。
心下又是一阵悔。
早知如此,他就该提前让人把舒齐救出来,也免了雁迟归犯险跑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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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雁迟归悄然潜入宁檀古刹,轻身落在一座佛殿的屋顶上。
他寻了个不易察觉的角落,捡开一片瓦,勾首向殿内看去。
殿中燃着几盏微弱的烛灯,光线有些黯淡。
但他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舒齐背对他坐在一个蒲团上,身前是一张矮几。因其长时间静止不动,如一块木头墩子立在那里,雁迟归纳闷,也不知里面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
一个太监走了进来。
后边还跟着两名侍卫打扮的人,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个箱子。
太监走到舒齐面前,笑言道:“您今夜该上路了。”
舒齐一语不发。
太监便懒得与他费口舌,扭头示意两个侍卫上前来。
只见那箱子打开后,是一道白绫整整齐齐叠放在里面。
白绫被拿了出来,两名侍卫各持一端,在舒齐颈上缠绕了两圈,随即朝两个方向用力拉紧。
眼看都要被人活活勒死了,舒齐却仍旧稳坐着,丝毫也不反抗,可谓将“一心求死”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雁迟归被他这个鬼样子气到。
……
窗户突然被风吹开一扇。
与此同时,佛殿内的几盏烛灯全灭了。
太监还未来得及喊人重新掌灯,便被利刃割破了喉咙。
听到血液溅出的声音,两名侍卫慌忙松开白绫,正欲拔刀自卫,却被剑柄敲晕在地上。
即便殿内的动静很小,但围守在外的士兵还是及时觉出了异常,提着灯笼破门冲了进来。
在灯笼映照下,殿内又恢复一些光亮。
舒齐此时才缓慢地转过头,望向身旁的人。
在目光触及雁迟归那张脸时,舒齐沉寂的眼中蓦然有了光,震惊而深情地睹视着对方,一点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雁侍卫……真的是你吗?”
雁迟归这会儿顾不上搭理他,只用剑斩断他手脚上的镣铐,揪着他的衣领子,原地蹿升,冲破房顶逃了出去。
因舒齐本身有些功夫,雁迟归轻功又特别好,所以带着舒齐逃命也不显得太吃力。
眨眼工夫,两人便飞出老远。
那些士兵追不上,便只能朝着他们逃跑的方向疯狂放箭。
雁迟归左臂不幸中了一箭。
但还是顺利地将舒齐救回了家里。
救回来就将人冷置了。
舒齐像小狗一般主动凑过去,想替雁迟归取出扎进手臂里的箭头,却因没有经验而被平江王提着衣襟丢出屋外,还痛骂道:“笨手笨脚,滚一边去!”
舒齐便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等着。
两个孩子见到他,立刻就缠了上去,泪汪汪地喊:“父皇,父皇——”
舒齐一手摸一个,温和地说:“以后不要叫父皇了,叫爹爹。”
两个小家伙一致露出迷惑的眼神。
哥哥道:“可、可是,里面那个叔叔也让我们喊他爹爹。”
舒齐便望了望房门,说:“都听他的。”
哥哥开动脑筋思考了一会儿,睿智地说:“你头上有好多白头发,是老爹。里面那个叔叔年轻又漂亮,是美人爹爹。”
弟弟听得快乐鼓掌:“嗯嗯!你是老爹!那个是美人爹爹!我们有两个爹爹!”
舒齐:“……”
下意识往自己头上薅了一把,舒齐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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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平江王,舒齐在做家务上没什么优势。不是在添乱,就是在添乱的路上。
才来到家里几天就急着表演厨艺,险些把厨房给烧了,他自己的脸也熏得像锅底那般黑,遭到众人嘲笑。
连两个孩子也笑他。
平江王倒是没笑,却竖起眉,拿起一根竹竿打了他一顿,险将他扫地出门。
为了站稳脚跟,舒齐努力讨好平江王,时常缀在对方身后,满脸笑容,“舅舅、舅舅”地喊,企图勾起平江王的旧时记忆,博取怜悯心。
如今他在平江王眼里,就是一根覆了霜的杂草,不中看也不中用,若不加倍巴结,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至于雁迟归……虽然不打不骂也不笑他,但就是不理睬他。
他来了这么些天,雁迟归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过。
舒齐想得通,但还是忍不住想靠近对方。
这晚,雁迟归睡着后,舒齐无声无息地摸进了他的房间。
在榻前凝视了很久,却什么也不敢做。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探出一只手,想去摸摸对方的脸庞,可指尖还未触碰到皮肤,手便已缩了回去。
舒齐轻步离开了雁迟归的屋子。
次日见到雁迟归,他也只敢心虚地侧头躲开,害怕对上雁迟归的视线。
……
一个多月后。
某日吃午饭时,小姜子忽对雁迟归道:“雁祖宗,求你让他俩上桌吃饭吧!”
正端着碗和平江王一块儿蹲在地上扒饭的舒齐:“???”
雁迟归朝二人看了过来,平江王便立时抢白道:“不用不用,你们吃你们的,不必管我们。我们俩就爱蹲一边儿吃。”
舒齐:“……”
他才不爱蹲地上吃。
只是每次他想坐下吃的时候,平江王都会把他拽到一边,要么说凳子不够,要么说桌子太窄。
他原以为平江王有一颗“礼让”之心,便听话地照做了。每顿都把座位让给别人。
而今,饭桌分明已扩充至两倍大,凳子也新做了好几个,连小姜子和两个孩子都能大大方方坐上桌了,平江王却还拉他蹲地上。
他本来都快蹲习惯了,一开饭就自觉地端着碗夹点菜走开,不料小姜子今日猛然抖出这么一句……
舒齐到此刻才恍然大悟。
不是因为凳子不够坐,也不是因为桌子不够宽,更不是因为“礼让”,而是因为……他和平江王不配上桌。
一旦他们挤上桌去,雁迟归估计就吃得不香了。
想明白这些,舒齐不由得幽幽睹向平江王,低低说了句:“原来舅舅的地位也很堪忧啊。”
“……”
平江王嘴角抽了抽。
舒齐认清了事实,讨好平江王压根没用,取悦雁迟归才是正道。
便抬首对雁迟归说:“我和舅舅蹲着就好。要是蹲这儿影响你们吃饭了,我们就蹲外面去。只要有地方蹲,我们就很满足了。”
语气卑微得,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好,以后就连蹲着吃饭的机会都没有了。
雁迟归:“……”
平江王:“……”
小姜子:“……”
俩孩子:“……”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良久。
雁迟归默然搁下筷子,垂眸道:“我有说过不让谁上桌吃饭么?”
难得安静一回的灵芝没能守口到最后,偏在这时插了嘴:“我作证,小师兄的确没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呢,之前每次老头一上桌,他就立马放下碗筷不吃了。”
雁迟归:“……”
“我没让你说话。”
雁迟归脸色微红地瞪了灵芝一眼,遂赌气进了屋。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
平江王放下碗,走到桌前,一把掐住小姜子的后颈,粗鲁地将人拎开,并怒斥:“让你多嘴!往后你也蹲地上吃!”
小姜子:“……”
舒齐也站起身来,到雁迟归的座位上端起碗筷,往碗里夹了些菜,送进雁迟归屋里。
“你碗里的饭才吃了一半,再吃点好不好?”
舒齐端着饭菜站在榻前劝哄。
雁迟归面朝里侧躺着不应。
舒齐俯身,迟疑着拍了拍他的背:“求你了,雁归。”
雁迟归:“……”
“……你叫我什么?”
因舒齐一下子改了口,雁迟归禁不住坐起来问他。
舒齐正经道:“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总不能还叫你雁侍卫。我知道的,你原是姓楼,雁只是你的名字。我看到你父亲在信中唤你阿雁。我想,你原本的名字应该叫楼雁,或是楼雁归。”
雁迟归倏地拧住他的脖子,拉近道:“你真是会推算呢。”
舒齐近距离看着他,泪目补上一句迟来的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自你不在后,我每一天都过得痛不欲生……我总想去黄泉底下找你,找到你,亲口跟你说一句——我知错了!”
雁迟归端详着对方的满头白发,心知舒齐此刻的情态并非作伪。
也许有一天他会原谅他,但不可能是现在。
苦难是不能轻易得到宽恕的。
不止是舒齐,平江王也如此。
见雁迟归眉眼柔和了几分,舒齐情不自禁,抬唇想要吻上去。
雁迟归却一掌将他推倒在地,冷淡道:“你当我救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舒齐茫然。
雁迟归别开脸,说:“我是救你回来养孩子的。”
舒齐失落地应了声:“哦。”
然后就灰溜溜地走出去了。
……
晚上。
舒齐与平江王并排着坐在房檐下吹风纳凉。
坐的地方刚好对着雁迟归的窗户。
他们就是故意坐这儿的。
哪怕雁迟归根本不需要他们这么守着,他们也坚持这样。
于他们两个而言,那屋子里躺着的,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雁迟归悄步来到窗前时,见那二人和谐地挨坐在一起,时不时抬手指一指天上的星星,小声争论哪颗更亮。又絮絮地讨论着明天该做什么菜、该带两个孩子去哪玩儿……
所有话题,几乎全是围绕雁迟归和孩子展开。
雁迟归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悠悠忆起楼兰意临终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背着奄奄一息的楼兰意走在沙漠里,泪水一滴一滴溅落于黄沙上。
他知道楼兰意已油尽灯枯,撑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他不敢哭出声来。只仗着楼兰意看不见他的脸,暗暗流泪。
他怕楼兰意含恨而终,特意问对方——“要不要等等那个人,让他见您最后一面?”
楼兰意却说:“不用了。我对他已无感情,相见也无意义。”
雁迟归便懂了。
兴许在多年以前,在二人反目之时,楼兰意就对平江王死了心。
若不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楼兰意其实可以跟平江王断得干干净净。
但楼兰意犯傻留下了他。
当时适逢兰花教内忧外患,楼兰意频频积下内伤,又在此情形下强行保胎,致使身体遭受重创,落下一身病根。最终心脉俱损,回天乏术。
雁迟归一次次地幻想过,要是楼兰意没有生下他,这一生该过得有多快意。
是他这个累赘,害了楼兰意一辈子。
因此他满怀自责,恨自己来到这个世上。
可还没等他向楼兰意说一声“对不起”,楼兰意却反而跟他表达歉意。
他永远不会忘记,楼兰意趴在他背上说的那些话……
“阿雁,对不起啊,爹爹当初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为我可以好好疼你,让你无忧无虑地长大……不曾想过人生多变,我后来竟无暇顾及你……对不起啊。”
“阿雁,不要懊悔做错事,人总会犯错的……我虽落到如此境地,却也没什么可悔的,唯一后悔的,是害苦了你,别的一概不悔……”
“阿雁,你记住,人活在世上,是避免不了要有一些牵挂的,没有人可以做到摒弃一切感情。一个人若真没了情,那活着也太无趣了……你与平江王之间有着斩不断的血缘,我可以放下他,但你不能。若他肯真心补偿你,你且心安理得地受着,他是你父亲,他该对你好……”
……
等到楼兰意没有气力再说下去时,雁迟归已哭得满面泪痕,脚下再也迈不动一步,只轻轻将楼兰意从背上放下来,双手扶着,强忍悲痛,问出那句他最不愿说的话:
“您想在何处安眠?”
楼兰意嘴唇翕动着,声音却变得弱不可闻,神情也恍惚起来。
雁迟归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去听,才勉强听清楚他说的什么:
——大漠太荒凉了。又不想靠近太繁华的地方。阿雁,你给我挑一个吧,挑个山清水秀的……
忆及此处,雁迟归望向月亮的眼睛已然润湿。
鼻子也酸涩至极。
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将视线投在檐下那二人身上。
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他心道。
至少……楼兰意在九泉之下不必担心他过得不好。
至于他对别人好不好,却不是楼兰意所关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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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