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平江王撂挑子后,舒齐的日子就变得难过起来。每天忙得焦头烂额,都没有什么时间去缠雁迟归了。
除去上朝、批奏折这些日常事务,还经常有大臣单独找他议事。
一般是那些个谏臣,事儿最多了。
每每在他耳边讲个不停,一会儿说谁谁谁品行不端,私底下贪酒好色,挥霍浪费,不应派往旱区赈济灾民。
一会儿又说谁谁谁空有一颗报国之心,却能力浅薄,不懂应变,难当抗洪救险之责。
一会儿又说谁谁谁收受贿赂,作为主考官,却仗着家世强大,公然在科考中做出徇私舞弊、有失公正的事。
一会儿又说谁谁谁身居高位,却纵容儿子欺压百姓、强抢民女。
……
等每件事说完了,这些人又会恭恭敬敬地伏跪在地,假模假样道:“请皇上谨慎处理。”
舒齐只想冷笑。
又要找他告状,又要让他谨慎?
他不懂“谨慎”二字的精髓。
怎么痛快就怎么来了。
换人呗。
查办呗。
收押呗。
这一通操作下来,算是把朝中一半大臣都给得罪了。
后来每日朝会,遇到有人启奏要事时,他询问百官意见,有好几个家伙被他点名出列,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只差明着讽刺他:你那么能耐,怎么不自己拿个主意呢。
舒齐当众发了几次脾气。
可发完脾气后,迎来的却是更多的窝囊气。
他的心情便一天比一天压抑。
回寝宫见到雁迟归时,他也不像之前那样嚷嚷着要封人家做皇后了。
他这个当皇帝的尚且过得如此艰难,皇后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要是可以不做皇帝就好了。”
舒齐把脸枕在雁迟归腿上,疲惫地说。
雁迟归只微微皱了下眉,并未答理。
舒齐仍懒懒地趴在他膝盖上,继续自语道:“前几日殿试,朕按照自己的判断,点了一个最有才能的人当状元,明面上无人敢有异议。可事后,好些人却心怀不满,暗地里给朕使绊子、制造麻烦……朕想宰了他们,却又不能。”
字里行间,尽是为君者的辛酸。
雁迟归心知,舒齐一向对政事不怎么上心,在制衡朝中势力上,压根没有什么经验和技巧,估计往后还有的是苦头吃呢。
却又听见舒齐语出惊人:
“朕倒是想退位让贤,但舅舅肯定不准。等将来舅舅不在了,我再退的话,想必又没命活了。自古以来,能活着从皇位上走下来的人太少了。不管是主动退位,还是被逼退位,结局都只有死,或者生不如死……朕得从现在开始好好筹划一下,多养些死士,以备逃命之需。我总要想出一个能够带着你全身而退的法子。”
雁迟归:“……”
这家伙下个月才满十九岁,那么年轻就丧失了野心和斗志,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想着保命了,未免太没出息。
雁迟归看不起他。
“你把用在我身上的心机和手段投注在朝政上,自然就能开窍,一通百通,哪还会被臣子为难成这般。”
他都开金口这样劝了,舒齐却烂泥扶不上墙地说:“朕只想把心思用在你身上。”说着,便蓦然直起身来,伸手抚摸雁迟归的脸颊,“你看,这些日子他们分走朕的精力,都让我没时间陪你了,也疏于照顾你,你这脸都瘦了一大圈,朕看着好心疼。”
雁迟归:“……”
“你别假惺惺的。”雁迟归瞪他道,“若不是你用药封了我的经脉,我的身子不会这么孱弱。你要真想让我健壮,只需拿出解药为我解除抑制即可,又何须在我耳边说些虚伪无用的话呢?”
舒齐不吭声了,只把他扣进怀里抱着。
抱了一会儿后,雁迟归便昏昏欲睡。
待他睡着后,舒齐轻轻将他放进被窝里躺着,又悄步走出内殿,召来宫人问话。
宫人直言,雁迟归近来非常嗜睡,老是犯困。至于食量,也是越来越少,好似没什么胃口,有时才吃一两口饭,没过一会儿又给吐了出来。
若非雁迟归是男子,宫人们都快怀疑他是害喜了。
舒齐又何尝不起疑呢。
他命小姜子去请了御医。
御医赶来后,又被命令站在寝殿外等着。等雁迟归醒了才能进来把脉,说是怕惊扰到雁迟归的睡眠。
也是让御医无语地抹了好几把汗。
待看见小姜子冲外招手后,御医才背着药箱走了进来。
踏入内殿时,雁迟归才堪堪睁开眼睛,就被舒齐当作心肝似的捞进怀里抱着。
御医年纪大了,头上已是一片银白,胡须也是白花花一大把。任他活了五六十年,见惯了大风大浪,却也看不来舒齐与雁迟归的这种关系。
奈何他吃了嘴严的亏,舒齐每次都点名让他过来。他便是再看不惯,也得从容面对。
御医揉了下眼睛,才放下药箱,来到榻前摸了摸雁迟归的手腕。
把脉摸准的那一刻,御医瞳孔骤张,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这……这不可能啊,怎么可能……”
舒齐示意小姜子将御医扶了起来,温声道:“脉象有何异常?你直说便是了。”
御医站稳后,再次靠近雁迟归,又重新替对方把了一次脉。
而后才面向舒齐,慎重地说:“皇上,雁侍卫……雁侍卫他竟有了喜脉。”
说这话时,御医仍是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
舒齐脸上却无纳罕之色,只有忍抑不住的惊喜。
雁迟归没有骗人。
他真的可以怀胎生子。
舒齐内心正喜悦着,却又听御医补充说道:“雁侍卫虽有喜脉,但胎象并不稳,就算腹中真有了胎儿,恐怕也……”
余下那些不吉利的话,都被舒齐凶厉的眼神吓了回去。
御医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口水,不敢再说半句不悦耳的话。
舒齐威吓道:“立即给朕开方子安胎,必须让这个孩子平安降生。”
御医:“……”
胎象这么不稳,谁能保证呢?况且还是个男人……简直见所未见。
御医硬着头皮,俯身在桌上写下一剂保胎药方,拿给小姜子。
随后便与小姜子一起走出寝殿,前往太医院配药。
走在路上时,小姜子特意提醒了老御医一句:“雁侍卫怀胎一事,您可千万不要对人讲。”
老御医点了点头:“姜公公放心,这点分寸老朽还是有的。”
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
要是哪天被平江王和太后知道,可就不得了了。
.
小姜子亲自守着火炉将安胎药熬好后,便立刻送到了舒齐寝宫里。
舒齐接过汤匙,让小姜子站在一旁端着药碗,由他把药汤吹凉了,一勺一勺地喂进雁迟归嘴里。
雁迟归被灌了两三勺,就侧头躲开,再也不肯喝了。
他说:“我不想生。”
听他说出这句话时,舒齐怔了怔。
“朕很想要这个孩子。”舒齐满目怜惜,但又决意索取,“你都给别人生了一个,朕也要。”
雁迟归脸色苍白地阖上眼,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生生忍住。
舒齐见对方被腹中胎儿折磨得这般虚弱,心中自是疼痛,可他实在太想要这个孩子了。
“就这一个,好不好?”舒齐赌咒发誓地说,“朕决不贪心。倘若以后我再跟你要孩子,我就不得好死,死也见不着你!”
雁迟归闭着眼说:“既然你这么想要这个孩子,那我们来谈个条件吧。”
舒齐没插话,认真听他讲。
“我可以顺从你的意愿。”雁迟归说,“只要你答应,等我生下这个孩子,就放我离开。”
刚说完,又立即强调了一句:“我要的是一个郑重的承诺,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谎话。”
舒齐沉默了片刻,道:“朕不想谈条件。你和孩子,朕都要。”
雁迟归抬起眼帘,冷笑:“这又岂是你说了算的。一尸两命,你要么?”
舒齐:“……”
“你一定要对朕这么狠心吗?”舒齐又拿出装可怜那一套,眼眶红红地流下泪水。
可惜雁迟归早就不吃这一套了,只冷漠道:“你到别处去哭,我看着碍眼。”
“……”
舒齐用袖子揩去眼泪,对小姜子道:“去拿纸笔来。”
小姜子愣了愣,才放下药碗去照做。
雁迟归则疑惑地抬眸望着舒齐。
舒齐伤怀道:“你不是很想离开朕吗?强扭的瓜总是泛苦,朕允了你便是。希望在这最后一段日子里,我们能相处得愉快一点。”
雁迟归将信将疑,默然思忖起来。
直到小姜子拿来纸笔,雁迟归才回过神来。
只见小姜子弯下腰,将纸笔放在了平坦的后背上,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捧着砚台,拿自己给舒齐当桌子用。
舒齐一只手搂着雁迟归,一只手提笔写字,很快便写下一封“承诺书”。
——承诺雁迟归生下孩子后,便可自由离开皇宫。
写完还咬破拇指,在落款处盖了个红彤彤的手印。
然后递给雁迟归:“喏,你过目一下。”
雁迟归:“……”
他看了看,内容没有问题,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但就是感觉差了点什么。
想了一会儿,雁迟归才说:“你得盖个印鉴上去。”
舒齐不禁失笑:“……印鉴只能盖在严肃的事情上。”
雁迟归反问:“难道这件事不够严肃么?”
舒齐:“……”
“这是你我之间的私事,我连指印都戳上了,你还不放心吗?”他纯良无害地说。
雁迟归摇头道:“不放心。”
舒齐:“……”
无奈之下,他只好又吩咐小姜子:“去把朕的印鉴拿来。”
说盖就给盖了。
但天子印鉴盖在这么一张纸上,多少显得有点滑稽。
舒齐几度扶额。
但好在,雁迟归总算被哄住了。
……
几日后。
老御医按时到寝宫给雁迟归请了脉,便颤颤巍巍地往重光殿去了。
他跪在重光殿内,向舒齐双手奉上一张叠了又叠的纸。
舒齐一眼认出,那是自己写的承诺书。
便让小姜子接了过来。
他打开一看,果然是。
于是抬手让老御医平身,并发问道:“这东西怎么到了你那里?”
老御医苦脸道:“是雁侍卫托微臣替他保管的,说是等他生了孩子,再拿给他。这……微臣哪敢啊。”
舒齐闻言轻笑出声,又马上以拳抵唇强忍笑意,说:“秦御医对朕一片忠心,朕甚是欣慰。”
话完,便下令赏了老御医好多东西。
老御医领着一堆“不义之财”,擦着汗走出皇宫。
舒齐捏着那张纸瞅了大半天,忽侧头笑问小姜子:
“雁侍卫可爱吗?”
小姜子:“……”
哪里是可爱,根本就是傻乎乎。
看着秦御医长得慈眉善目,就把人家当好心爷爷托付了。
结果转头就被人家出卖了。
自个儿还踏踏实实地蒙在鼓里。
当然,这些话小姜子也只敢在心里说说。毕竟跟了什么样的主子,就得做什么样的狗。他时刻谨记,他与舒齐是一体的。
在舒齐的盯视下,他终于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保守地表示“可爱”。
舒齐这才放过他。
却仍不放过那张纸。
逮在手里,笑了又笑:“他是在寝殿中换了多少个地方都藏不稳妥啊……”
小姜子:“……”
可以想象那般场景了。
——大概就像小动物藏粮食那样,藏哪儿都觉得不安全,怕被别人偷了去。
可是呢,藏着藏着就不见了,连自己也找不到了……
小姜子一时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