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娟姨天刚亮就去自家父母那儿拜了年，然后开着车四处找寻尚在营业的商店买了一大堆东西，然后拎着大包小包又赶了过来。

除了一些吃的，还有帮沈少青买的衣物。卢一毕竟是男孩子，总有些不懂的地方，昨天娟姨就发现了沈少青身上有些不对劲，但没吱声。

今天帮她买来贴身衣物换上，又帮她吹了头发，化了淡妆，沈少青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

卢一看着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仿佛年轻了十几岁，顿感惭愧，她们…居然可以把母亲照顾得这么好，而自己这个做儿子的，真是…太差劲了…

刚收拾妥当，门铃就响了。

卢一走过去打开门，印入眼帘的一张苍老憔悴的面孔。

“新年好啊…”那人说道。

卢一愣了愣神，才不可置信地确定，面前跟自己道“新年好”的人是卢世昌。

卢一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里如常说笑着的几人，然后往前迈了一步，把卢世昌堵在门外，半掩上门，压低声音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当然是来拜年。”卢世昌讨好地笑着，提起手里的礼盒塞给他。

自古就没有长给幼拜年的道理，而且还是大年初一给父母拜年的日子，他来这里，是拜的哪门子年？

卢一皱眉推开礼盒，没好气地说：“不用，你拿走。”

卢世昌表情窘迫地改口道：“我、我其实是来道歉的，对不起，我那时候不该骂你母亲，不该把所有事情都赖到她头上，更不该、不该推你…”

卢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说了，没功夫听你在这儿废话。”

他压根不信卢世昌会真心实意来道歉，这么多年过去了，两家人连句话都没说过，怎么可能突然来道什么歉？

“那…那你能原谅我吗？还有…还有你妈妈，她能原谅我吗？”

“原谅个屁。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再出现在我们眼前！”

“不原谅吗…不能原谅吗…”卢世昌自言自语般不断念叨着，突然又像回过神来似的，把手里的东西一扔，颤颤巍巍扶住卢一的胳膊：“你原谅我吧？我、我给你跪下，给你磕头，原谅我…”边说边屈起膝盖埋下头，真准备往地上跪了。

卢一赶紧使劲托着他，防止他一头栽下去。

“你、你这是干什么！”卢一有些恼了，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这他妈别是来碰瓷的吧？他一大把年纪了，真往自己家门口一倒，这年还过不过了？

“外面怎么了？”听到吵闹声，沈少青问道。

“推销的吧。”娟姨侧身挡住她的视线。

“过年还推销啊…”沈少青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是啊，卖那些观音、财神贴纸嘛，说是送福上门，可不就得趁着过年嘛。”娟姨解释道。

卢一回头看到沈少青正看向门口，立马慌张了起来。但卢世昌这把老骨头，卢一也不敢轻易推他，只能不停地低声要求他“快走”。

卢世昌却不为所动，反倒越说越激动，都哆嗦着语无伦次起来：“你就当我是个屁，放、放过我…好不好？”

“要帮忙吗？”娟姨说着话便站起身，朝他们走去，出门口直接就把门带上了。

“少…青？”卢世昌其实早记不清沈少青的模样了，上下打量着与她完全不相像的娟姨许久才确认，“你不是少青啊…”

这样故作亲切的称呼反倒惹得卢一愈发地厌恶起他来。

卢一的父亲转业回来就进了单位，高大英俊又有眼力见，在单位自然是风生水起，没过几年，职级就比大他十几岁的亲哥还要高了。那段时间，卢世昌总是找各种理由往他家跑，分外亲切的叫母亲“少青”。他知道这夫妻俩感情好，母亲说话管用，便希望这个弟妹能说说情，让父亲帮忙把他借调到同一个单位。他打的什么算盘，就连卢一这个小孩子都能明白个一二，母亲自然是不能答应，只敷衍他下次下次，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自从家里逐渐落魄，他叫起母亲名字时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喊她“小沈呐”，这个呐字，十足领导做派，他一个办公室主任，还真当自己是主任级别了？亲戚之间，这是打的哪门子官腔？

现在想来，卢世昌这人官瘾很重，他之所以一肚子怨气，多少也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弟弟要是没死，他就有机会青云直上了吧。

“不是，我是少青的朋友。”娟姨尚存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是…”

“我是卢一他大伯。”卢世昌拍拍卢一的衣袖，满脸堆笑道。

“噢…”娟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大伯给侄子拜年啊？挺有创意。”

“呵…呵呵，没那么多讲究。”卢世昌说道。

娟姨看卢一的脸色也知道他不喜欢面前这人，卢一不喜欢，沈少青肯定也不喜欢，所以故意噎道：“不进去给少青拜个年吗？”

“噢，是是，应该的应该的。”

卢一拦住他，小声告诉娟姨，“我妈有点怕他。”

娟姨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她咬着嘴唇思索片刻，才下定决心般说道：“我知道。但是…心结总归是尽早解开才好。今天趁着我们都在，这么多人给她撑腰，她不需要害怕。”娟姨轻轻压下卢一拦在卢世昌身前的手臂。

卢一紧皱着眉头，缓缓放下手。再三交待卢世昌平静地道完歉就走，卢世昌连连点头后，卢一才终于打开了门。

几人前后脚走进屋内。从沈少青往杨小羊身后躲的动作不难发现，她对卢世昌的印象显然比对方对他们一家人的印象要深刻很多。

娟姨走到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她：“记得这个人吗？”

沈少青点点头，不敢出声。

“妈，别怕，他是来道歉的。”站在对面的卢一安慰道。

“道…歉？”沈少青愣愣看看卢世昌。他跟卢一一样无法相信。

“对对，我是来道歉的。”卢世昌点头哈腰地把礼物放到他们身前的茶几上，然后立马后退一步，埋头鞠躬说道：“对不起。”

说完也不起身，就那么弯着身子等着。

鞠躬这一出卢一是真没料到，瞬间让他想到一些古早黑邦电影，印象里只有那里面的小弟会这样鞠躬道歉，而现实生活中出现这一幕…还真是挺莫名其妙的。

“没…没关系。”沈少青缓缓说道。

卢一有些意外她会这么容易就说出没关系这三个字来。明明是压在心底十几年的伤痛，真的可以因为一句对不起就轻易化解了么？

可事实就是如此，现在的沈少青思维是很简单的。做错事，就要说对不起，道歉了，就会得到原谅。什么受到的创伤，遭过的打击，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畴，至于更深层次的，是否说了没关系就真的以后没关系了，她更是想不到那么远。

听到这句没关系，卢世昌才缓缓直起身子来，转向卢一，用同样标准的鞠躬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沈少青单纯的眼睛里写满期待地望着卢一，卢一也只好答复：“没关系。”

再看向沈少青时，她正对着卢一很小幅度的鼓着掌，仿佛在夸赞儿子好棒，好有礼貌。

卢一小时候，沈少青就是这样教他的：小朋友一定要有礼貌、要说谢谢、要说对不起、要说没关系…每次做的好，她都会毫不吝啬的鼓励，每次卢一撅着嘴不道歉时，她也会嗔怒地说他不乖。

看着母亲没哭没闹，一如往昔般的温柔反应，卢一长舒一口气，也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卢一送卢世昌出门口，小声问他：“你为什么要来道歉？”

“我…我年纪大了，想通了。”

“想通了？就这么简单？”

“善恶到头终有报，报到我身上没事，要是报到我孙子头上…那…那我可真是死不瞑目。”卢世昌边说边扶着腰，那套鞠躬动作显然不适合一个上了年的人来执行。

“噢…”卢一半信半疑。卢世昌是说了难听的话，还推了自己，但…这些事真严重到了要报应到他孙子辈的程度吗？

看着他扶着扶手，缓慢下楼的样子，卢一竟如六年多前那次看到他时一样，升起了一丝怜悯之心。

卢一也跟下了半层楼梯，走到转角低头看向门洞，直到看到卢世昌安稳地走了出来才安心。

刚准备回身上楼，余光扫到卢世昌上了一辆黑色别克GL8。

这是叫他儿子送来的么？还挺有诚意。卢一心说。

……

卢一思前想后，总感觉卢世昌来道歉这事儿有些不对劲，对于“怕遭报应”的解释也不太认可。

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娟姨把他拉到一旁问他有什么事。

“娟姨，您说…他为什么会突然来道歉啊？”卢一如实问道。

“嗯…可能是生什么病了吧。这种事啊，我在医院见得多了，很多临终之人看自己时日不多，便想着清清旧账，该交待的交待，该赎罪的赎罪，欲留清白在人间嘛。还有一部分老人比较迷信，怕下地狱遭罪，便想着先把烂账了了，以免死后再受惩罚。”

“噢…这样啊。”这套解释倒也合理。

“你啊，也别多想了，事情不都已经解决了吗。多思多虑容易长白头发的。”娟姨打趣道。

“嗯，您说的对。”卢一笑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