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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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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下过雨的山路湿滑,李河扶过蒋二慢慢走着。细雨依旧纷纷下落,荒草折进泥泞里被碾碎。李河开始有些恍惚了,或许前面正是他在前段时日里一直攀爬的山,又或许只是自己认错了地方。一夜未睡的疲倦如今被饥饿和疼痛支撑着,他和蒋二都知道,现在是不能继续睡下去的。继续走下去,等身上贴着的麻布和甲胄被风吹干之后,他们才能坐下来歇脚。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着,走过崎岖向下的山路,跨过挡路的巨石,又往下一座山上去。李河现在有一点确定了,他抬头往上看的时候,能看到半山腰之前跟幺儿一起砍下做柴的死树,在密密麻麻的雨幕里,那低矮下去的一片轻易就可以被辨认出来。

蒋二下意识用手臂挡住受伤的腰腹,他虚靠过李河伤口还未好的那侧肩膀任由他搀扶着往下走。他不同往常般的一直沉默着,为接下来的行路保留不多的体力。李河也依旧维持着往常一般的沉默性子,寒意在行路间逐渐消融下去,堵在天上的厚云依旧不愿意离去。他抬头看了看昏沉的天,那是陇西冬日极少能看见的蔚色,他想,这也是他近年遇到过的冬天的第一场雨。

这样的雨完全洗刷掉了他们来时的踪迹,即使李河并不敢回头确认什么。他不得不往前走,往前走,远离营帐的灰烬和埋葬在火里的被烧成灰的白骨,远离横陈于地的死人,远离滚落在地的战鼓和号角。

甲胄和麻衣都贴着肩膀上崩裂的伤口来回滑动,李河咬破自己的下唇尝到铁锈的腥味,这样的疼痛迟早会让他脱力。他像安慰蒋二那样在心里安慰自己,等跨过面前的这座山,就能再次见到老伯和幺儿,就能找到好好睡觉的地方,就能生火烤干身上的湿衣。

这样的安慰多少是有一些作用的,把他从昨夜的回忆中拉出来。李河拉着蒋二从山脚往上走,从陡峭的石壁跋涉而上。他没有再落到那个沙坑里,怎么也爬不出来。他也已经熬过了昨天那个又冷又湿的夜晚,再一次脱离了死亡的要挟。

就这样,他们极缓慢的走到了山顶,瘫坐在满是泥泞的石壁上,昨夜的雨水有的凝成了冰。李河搓着双手生出一点温热的感觉传递到被冻僵的脸上。天依旧那样昏沉着,不过他想,应该马上到了快天黑的时候。他确认他们走上这座山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以至于后来者早已经超过他们从山顶走了下去。

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蒋二坐在李河对面的石头上,他把脸埋在双手间缓着,粗重的喘息变得微弱起来。歇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麻烦小兄弟继续带着我下山去吧,一路走到头再好好睡上一觉。”

李河抬头扫了一眼蒋二,他肩上的伤依旧疼痛得剧烈,想来蒋二的新伤只会比他严重上不少。但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反驳的打算。他捧了一手冰碴子洗脸,快要粘到一起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不过他想,他们还是会在天暗下去的时候睡在山里,只能尽量往下走。

他站起来扶过蒋二,下山的路更加湿滑了。李河折下了一根枯枝给蒋二当拐杖用,他们用比上山更慢的速度一步一步试探着往下走。就像他所预想的那样,天色很快暗下去。他们身上谁也没有带火石,只能找个歇脚的地方靠着。

蒋二长叹了口气,憋住了紧接着想说的话。他知道这样的抱怨只会浪费仅存的力气,他只想现在赶快下山去,然后躺在地上闭眼睡觉。李河在心里随着他无声长叹着,山顶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野兽出没。身上的麻衣依旧半干半湿,但总比昨天那个夜晚要好得多。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随时要涌出脑海的故事。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越逃避的东西反而更加迅速的铺陈到他的面前。李河不得不睁开眼睛,天上的月亮依旧隐藏在云层里,只露了一条带光的边,不够照亮他们往下的山路。他就这样仰头盯着天上的月亮,今天露出的边是朝内弯的,李河算着大概的日子,或许这几天是十五的月圆。

行军的路上哪有时间去看月亮,就是在今晚,李河才有了大把的时间去盯流动的云和始终藏在云里的圆月。他欣赏着这轮圆月,象征着团圆的意味。他的思绪飘得更远了,去想阿娘每晚哄睡小妹时的歌谣,去想在河边嬉戏的阿弟,去想在年关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的阿爹。他伸手想要去碰那轮月,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河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安慰,明明团圆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但是又莫名地,觉得在今夜得到了月亮的安慰。他仿佛能看到阿娘她们在向自己挥手,那首忘记曲调的歌谣要到他身边来了。

他就这样盯着月亮,直到眼睛被过道的寒风吹闭上。李河在这样不算安慰的想象里睡过去,肩上的疼痛被忘却掉了。疲倦让梦境无法完整地留存在这样的夜晚,只有风声默默地吹过,吹着冬日的寒凉,吹落今夜的梦和今夜的云。

那轮圆月不知何时完整露了出来,很快又被云层遮了完全。蒋二在看过完整的月圆之后也闭上眼,在梦里见到他的阿姊来。李河已经睡熟了,瑟缩着身子半靠在石壁上,顾不得身上沾满草屑和沙砾。

晨间的山风吹醒了他们,腹中难忍的饥饿叫醒了他们。李河也为自己折了拐杖,起身扶着蒋二的手臂。他们互相聊着,说起要不了半日,就能下山到村子里去。即使他们站在山顶靠下的位置只能看到零散的房屋,看不到升起的半缕炊烟,听不到任何一处远方的鸡鸣。他们还是这样想着,为自己往前走的时日找到了最近的目的地。

树枝插进未干的沙土里,他们避过不时从山顶滑落的碎石块。今日的云散了大半,太阳能够照着地上了。身上的麻衣也干透了,不过还是带着冬日的冰寒,伤口的疼痛也被这样的温度麻痹着。支撑他们往前走的,只有眼前的村落。

李河再次咬破下唇,之前没有好的伤口带来细微的麻痒,他和蒋二需要再走过半山腰这段荒草丛生的小路,就能一直顺利地往山脚走去了。他们分外小心着,拐杖一次比一次落得更小心,以迟缓的速度拨开挡路的荒草,往下去。

山脚的地方总是会有人过来的,于是山路也被走宽变得平坦一些了。蒋二用剩下的力气开口了,这两日的沉默几乎要憋坏了他,他笑出了声来,发自内心的喜悦,“小兄弟可是要到家了啊。”李河也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可以好好歇脚一阵了。”他们互相搀扶着,从山脚慢慢走下去,当然,带了马上要到达的急切。他们用上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很快便走到了村口。

村里是难得的死寂,李河先瞥了一眼村口的井,井口还有没被放下去打水的木桶。他浑身凉透了,缺了肉的死人就倒在井口,他松开手腕丢掉了一直倚靠的拐杖。他没有力气去想了,他这样想着,跪坐在村口,蒋二也同样蹲下来,缓着刚才看到的一幕。

黑色的鸦大摇大摆饱食着这些腐肉,地上的血块凝结了,混着冬日的霜和沙土连在一起。李河觉得自己的胸口堵了一口气,或许那是一块淤血,他几乎愣怔地保持跪坐的姿势。腰间配的弯刀在地上敲出浅浅的沟。

是谁来到了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死人,为什么没有人来处理?思绪并不会因为他的强迫而停止,那一定是一伙胡人,一伙他们没有遇到的胡人,或许就在他们离开村子的第二天,白天才会有人去井边打水。他们闯进了村子,抢走了各家各户的粮食,并且杀光了这里的人。

不会有第二种答案了,李河伏下身子,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额角出了新鲜的血,几日赶路的疲累,肩上疼痛不已的伤,和到达村口的喜悦全都凉透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正在流动的已经不是自己的血肉了,而是冬天结冰的河,任北风穿堂过,空透地看着这一切,却不能无动于衷。

血块好像哽到了他的嗓子里,他起不来了。眼眶憋着久没有落下的泪。蒋二用刀赶走啄食尸体的老鸹,粗哑的鸟叫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响彻这个完全死寂的村子。眼里的水还是没有落下,他抬起头,眼睛平静地看着天上的太阳。李河开始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僵硬,从骨子里开始僵硬,他好像正在被鸟兽吃着露在外面的血肉,白骨也开始被太阳照到了。

这是大白天,冬日难得有暖阳的白天。他就这样跪在村口,肩上崩裂的伤口继续滴着没有凝结的血液,一滴一滴,沉默的血色滴在了那小一滩沙土上。很快被风吹干,像极了贵人的胭脂,而陇西惯常是见不到这样的胭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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