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林不言翻着字典，逐字逐句读着他偷偷从楼上书房的书柜里翻出来的厚重书籍。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这家名叫白鹗的福利院。大概两岁，小孩子刚会走，刚会说话不到一年，就被送去福利院了。问他父母长什么样子，父母叫什么名字，他从来也只是轻轻摇头。但福利院里大人们的名字他倒是挨个记得清楚。

被送来的时候，他只有口袋里的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连个户口和身份证号都没有。

他从来到福利院的那天起，就被当成怪胎对待——哪有小孩子不哭的？哪有小孩子这么不爱说话的？相比其他孩子，林不言奇怪得过了头。

他以前在家里也是个很安静的小孩儿。虽然看到父母也会笑，但平时却总是不言不语。

林不言，人如其名到福利院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才被家里人抛弃的。

其实回忆起来父母抛弃他的原因，现在的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刚被送到福利院那阵子应该还是知道的，不过久而久之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有时候在房间里坐着走神也会想起来一些小时候的事，但是对于父母，真的只是模模糊糊，几乎是没有印象了。

福利院的院长信一个名叫萨尔文的邪教。每逢节日或是红白事，都要活人血做祭，说是“做祭”，其实是“杀人”，因为放血的仪式一旦开始，直到血流干了，都不能结束。

林不言没被放过血。

有两个原因，一是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他，二是后来大家都有些害怕他。

一开始不害怕是因为他不爱说话，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还抱着本认字书天天看，时不时还会拉过一个护工或者义工问问某个字的读音。所以不仅没人觉得害怕这个孩子，反而还因为他的安静懂事而很喜欢他。

但是这种性格的孩子通常是不太讨同龄人喜欢的——林不言非常不合群。他看书画画，每天抱着字典翻，还讨大人欢心，一点都不淘气，也不出门跑跳玩闹，更不和其他孩子交流，以至于他必须二十四小时不出门才能避免被其他孩子追着扔石头。

林不言是个很好欺负的孩子。

他从不告状，从不还手，被打也不哭。

“他是个傻子！他不会说话的！打死他打死他！”

林不言抱着字典蜷缩在地上任由孩子们对他拳打脚踢。

——真的很疼啊。可就是没有眼泪可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论被打多少次，打的多狠，他就是流不出眼泪来。

林不言闭上眼睛闷头挨打。

他也很想哭的。

林不言脏兮兮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下被保护的很好的字典：没有碰脏，也没有磕破。他脱掉了被踩的不成样子的衣服，拿水盆泡了起来。

他没几件衣服。

后面一个星期都不要出门了。他想，至少不能离开护工的视线才行。

林不言看着身上青紫的痕迹，叹了口气。

他心里有种不知名的感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他太小了，还不到能正确认识情感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想哭，可是半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他放弃了。

他换好衣服坐在桌前又翻起了字典。

光看外貌的话，林不言是个长相精致的孩子。事实上他更像一个小女孩：肤色白皙，头发很软，发梢微微卷曲，发色更偏棕金色，琥珀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睫毛又长又密，眸光灵动，根本不是个傻小孩会有的神采。

他漂亮的不像话，几乎像是从想象力中走出来的，安静寡言又长相精致的有灵魂的洋娃娃。

洋娃娃眨了眨眼，又翻过一页。

林不言其实是有交流障碍的，他难以把脑子里的文字整理成句子说出口，他缺少交流和学习的过程——没人会主动来找他说话。

但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人会理会他到底有没有交流障碍。不论对福利院的大人们还是小孩们来说，林不言不会说话更好，可以免去很多麻烦。

直到有一天，他坐在池塘边看鱼的时候，因为头发太长而被一个孩子抓住头发狠狠地往地上掼去。他的字典从怀里掉了下去，掉进了池塘里。

林不言跌坐在地上，愣了两秒，在其他孩子们刚刚开始嘲笑他一身尘土，傻傻待在原地的样子的时候，他动了。

林不言把那个抓他头发的孩子扑倒在地上，低头狠狠咬上了那孩子的肩膀。这一口林不言用了全部的力气，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掉落，血腥的铁锈味在他嘴里弥漫开，身下的孩子不停捶打着他的头，拽他的头发，大声哭叫，但林不言死死咬着那块肉不为所动。

咬下来，咬下来！

林不言心底某个声音叫嚣着。

直到他被一群孩子拉开，被他咬住的那个孩子肩膀上流了一大片的血，把半边衣服都浸透的血淋淋的，林不言还在努力挣脱开众多孩子的禁锢，龇着沾血的牙齿，漂亮精致的脸上的表情几乎扭曲，低吼着挣扎。

“放、放开！放开！”林不言大喊。

孩子们不敢放。

林不言拼命挣扎，可怎么也甩不开那么多人七手八脚的压着他。他眼睛通红，嘴里不断嘶喊，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自那以后林不言和孩子们的关系更差了，从只是扔石子，推到地上再打几拳，逐渐变成了相互撕打。

林不言的聪明头脑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充分体现。

自从他开始还手，其他孩子就没在他这里占到过任何便宜。林不言的骨头很软，力气还很大，推拉之间把两个人全摔地上是很轻松的事，就算好几个人一起打他，他也能凭着身体的柔韧和敏捷做到一些几乎称得上诡异的动作来还击，至少不会单方面挨打。

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头发长了之后他就不太占上风了，因为别人会抓他的头发。

——那是真的很痛。

他请护工姐姐给他剪头发。

起初他还很安静的坐在凳子上，剪着剪着他就开始对着镜子走神，脆生生的开口问道。

“姐姐。”

“嗯？怎么啦？”

“……剪刀扎进头里。人就死了吗。”

剪头发的护工手一抖，差点就剪偏了。她看着坐在面前的这个小孩子，后者琥珀色的眼睛正直直盯着镜子，但又很放松，好像真的只是无心之语，稚嫩的声音无波无澜，可其中的话却把护工吓了一跳。

护工想，或许只是童言无忌，他五六岁的孩子，怎么知道死到底是什么呢？于是她笑起来，说：“是呀。所以小林不要自己玩剪刀哦，很危险的。”

“死是不好的事情吗？”

“当然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呀。”

“……什么都没有了？”

“对呀。”

——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不好的吗？

林不言没再说话。

谁知道过了几天，有一个护工突然就死了。死因是剪刀扎进了脑袋。给林不言剪过头发的护工当场吓得半死，她想起林不言那天说的话，急忙跑去他的卧室。

他的卧室和其他孩子的卧室不同，他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因为他不合群，会被同一个房间的孩子欺负，最后就腾出来一间空卧室留给他一个人住。

而且也只有他住在一楼，其他孩子都是聚集在二楼。

护工颤着声音问他知不知道有人死了的事。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继续翻书。

“死了。”

“……对。”

“嗯。”

林不言点点头。

护工更害怕了。

“是……是你……”

“是我什么？”

林不言歪了歪头。

护工这才冷静下来。确实，他才那么一点大，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怎么杀死一个成年人呢？她觉得自己是多虑，安抚了他几句，就离开去准备处理尸体的仪式了。

活祭尸体的那天，林不言就在一边坐着旁观，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字典。他看到一个小孩子被拎出去，锋利的水果刀划过那孩子的手臂，顿时血流如注，鲜红的液体汩汩的流出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剧烈的挣扎，没过一会儿，就没了声音，小孩的身体也逐渐软了下去。

年幼的林不言第一次知道头皮发麻是什么感觉。

那个孩子不比他大多少。其实他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兴许就是消失了，就是没有了。但是同类的尖叫使他感受到手臂剧痛，仿佛冰冷的刀尖也划过他的左手，带起一串飞溅的血珠。

他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了，那是一种恐惧。无尽的恐惧，从脚底下直窜上天灵盖。他睁大了眼睛，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抱着字典的手剧烈的颤抖。

拿着刀揪住那小孩的护工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喷溅血迹，她掸了掸衣服，嘀咕道：“小孩子真难缠……”

林不言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了那大片鲜红的血迹——他不再发抖了。他把怀里的字典抱得更紧些，跳下凳子缓缓的走回屋子里。

……好可怕。好可怕。那是什么。是血，红色的，全都是血——好疼，好疼，好疼……

他缩在被子里，感到手腕处不断传来剧痛，连着心脏一起痛，整个人都被无边的恐惧所淹没。

每死一个人，就要带着另一个人也死了。原来死亡是这样的东西——他不想死。他猛然睁眼，起身抱起字典跌跌撞撞的跑出了房间，在走廊里带起一阵风，他感觉身上更冷了。

他敲响了护工的门。

“进来吧。”

“姐姐。”

“你怎么来了？”

“……害怕。”

护工揉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又想起自己之前怀疑这孩子杀了人的事，现在看来真是有些好笑。他才是个几岁的小孩儿而已，看到那幅场景还会害怕，怎么会把剪刀扎进别人的头呢？她拿过林不言的字典放在桌上，又抱起他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自己坐在旁边。

“不要怕了。姐姐就在这里陪你，等你睡了姐姐再睡好不好？”

“……嗯。”林不言又缩成了一团。

护工见状钻进被子里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摸到汗涔涔的睡衣。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不怕……”她轻声哄着林不言，还哼起了旋律轻缓的小调。

“姐姐。”林不言抓着她的衣服。

“嗯？”

“我也会死吗。”

“……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死，你也会。”

也兴许是你死的更早一点——端午节就快到了。只能是希望你能不被拎出去做端午祭祀吧。可怜的小宝贝，吓得一直在发抖呢。出了这么多的冷汗，明天可能会感冒。护工又把林不言往怀里拢了拢，把被子盖的严丝合缝，尽量不让他吹风着凉。

“那会很疼吗。”

护工听出林不言的声音有些不对，低头往怀里一看，小孩子琥珀色的眼睛盛满了晶莹闪烁的泪花，眼泪已经流了满脸，抬起头还吸了一下鼻子。她轻轻说：“会很疼的。这世上没有不用经受痛苦的死亡。”

林不言本来长得白净，又是小孩子，脸圆圆的像个糯米团子，粉雕玉琢的讨人喜欢。此刻泪光盈盈眼神带着恐惧又在微微发抖的样子更是惹人心疼了。护工捧住他的小脸擦去眼泪，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不怕不怕。大家都会经历的。”

可是他不想经历，他最怕疼了。他又往护工的怀里缩了缩。瑟缩半天最终还是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枕边放着的是他的字典。他无意识的眨眨眼睛，又把眼睛闭上了，想再睡一会儿。

然后他就被门外的声音吵醒了。

发生什么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蹦到地上，光脚踩在地板上，冰冷地板凉的他一下子又蹦上了床，乖乖穿好袜子才踩着拖鞋去打开房门。

一个戴着蝴蝶发夹的护工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在打架。

……打架？

林不言看着面前混乱的场景，一群大人都围成一团互相拉扯。但他还是看出了主要的两个人。

林不言眼神近乎冷漠的看了一眼那个护工，然后收回目光转身回到了房间。

——毕竟人最后都要死的。他也是，她也是，他们也是。没什么不一样了，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