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祝您安然无恙。
无恙。
风无恙。
他们在黑色的海滩上狂奔,溜入喘息间的是血的甜腻。他看见一片海,猩红的浪潮打湿了礁石与沙砾。
萧忆从梦中醒来。
平铺在眼前的天,黑色的草地,与梦境如出一辙的氛围让他感到痛苦。
“早上好。”
是叶穆白的声音。他双手抱膝坐在一旁,戴着手套的手正抚摸着一只黑猫的脊背。灰紫色的瞳孔落在眼角,他看着萧忆,却好像在透过纯黑望向更远的地方。
“幸运儿?不,小忆?”
“你在说什么?”
“这只黑猫的名字。”
“它的名字是玄夜,我起的。”
萧忆没有反驳,叶穆白说话永远带着一种不可违逆的口吻。玄夜由他的手中窜出,扑进萧忆的怀里,萧忆一边摸着它,一边问叶穆白:“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在你咽气前给你灌了解药。”
“你怎么会知道第二回合的酒有毒?”
“你第一回合倒了烈酒,第二回合倒了毒酒,从而想让我在第二回合死去……这是显而易见的,你可是和我一样的人类。”
萧忆不再多问,他望着赤红的霞光如血一般漫上苍穹。
猩红滲进他的眸子里。
“这是朝霞还是晚霞?”
“朝霞。”叶穆白回答,“旧世界很久没有出现如此血红的朝霞了……简直是末日般的景象。萧忆,和我一起回去吧。”
“去哪里?”
“旧世界的一个大型结社。你原本应该在那里醒来的,结果某位司机似乎又一次因醉酒忘记来接我。”
玄夜从萧忆的膝头跳走了。
萧忆捂住前额:“我好像也喝了太多的酒,有点头晕……可以再睡会儿吗?”征得对方的允许后,他侧卧在草坪上,叶穆白也躺了下来。
平稳的呼吸声。
萧忆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往远处走去。
“你要去哪里?”叶穆白警觉地睁开眼睛,萧忆见状立即迈开步伐,在草坪上狂奔起来。他发现这是位于城郊的一座山坡的顶端。
脚下的泥土忽地松动,他自半山腰坠下。
“萧忆!”叶穆白匆忙站起身,却已然看不到萧忆的踪迹。
玄夜喵了一声,顺着坡度跑了下去。
头晕并非错觉。
疼痛、疲惫、饥渴……萧忆拖着一身的不堪,走在铺满朝霞的路上。他感觉得到胃部像是被针线穿过般一寸寸缝合着,亦感觉得到小腿处的鲜血在淌落。随手拾起一根树枝,当作拐杖支撑起身躯,他走着,一步又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树枝折断了,他重重地摔下,跌进一滩污水。抬起头,掺杂着血丝的水由鼻尖滴落。他擦拭去血渍,仰面躺下。
朝霞渐渐褪去了颜色,深一块浅一块飘在视野边缘。他想起曾经和那三人一起望着的霞光,心不免绞痛,就像被茎蔓贯穿时,带着某种激荡的滚烫。
他发烧了,大抵是淋了几小时严冬里的雨的缘故。
“为什么你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你?为什么你不去死?萧忆,这世界的上万个人类之中,你最应该去死……你是不配活着的,最不配活着的……”
我是不配活着的吗?
可你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
你们分明接纳了“红色的海”无处可去的我,分明谅解了我的不幸,分明宽恕了我的罪恶。我们是家人吧,即使是舒雨,也从未背叛过我们。她一直属于这里……我也是一样。我属于这里、属于这里、属于这里……
“你不属于这里,萧忆。”
如果我不曾存在,一切是否会“浪潮”改变?没有向阳中学、没有“翕动的薄翼”错误源、没有带你们走的那场爆炸……此刻忏悔,你们还能回到我身边吗?舒雨会不会死而复生?夏知尘会不会像心脏被贯穿的我一样“染红的白鸽”活了过来?风无恙会不会来找我?
对不起。
一块砖头砸了下来。
不幸,永远永远如影随形的不幸。他恨透了,恨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栗着远离它。
进入这个世界后,萧忆变得没有那么不幸。他以为自己再也不用看到一座座坟墓筑起……的确如此,在这个世界里鲜少有人缅怀死者。
可他忘却不了。
因他而死的每一张面孔他都记得。
深深地、深深地埋葬在记忆最深处。
有什么东西在舔舐他的手指,萧忆睁开眼睛,看见一团黑色的毛。“幸运儿……”他轻喃着,由地上坐起。不知何时,他走到了一个隧道里,满身伤痕,满身血瘀。
朝霞彻底消散,天边已经有了几分墨色。他喘息着倚靠在砖墙上,伸手拂去脸上的血迹。
指尖触及左眼下方的伤疤。
是「镜中人」时风无恙造成的,陈旧的伤全部愈合了,唯独这道疤,至今也醒目地挂在脸颊。
牵动着疼,眨眼。
他看见——
——狂躁的风,平静的海。
萧忆蜷缩起身子,在阴暗潮湿的隧道里呼出一口微薄的热气:“幸运儿,我想他们了……带我去见他们,好吗?”
幸运儿蹲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氤氲的海岸线,猩红的漂着白沫的水静静流淌。
幸运儿咬起他的衣领,拼命拖拽,直至受过伤的后肢溢出血液。
萧忆在狂奔,沿着潮汐漫过细沙留下的水痕,被扰乱的风息惊动停歇于海畔的群鸽与驻守在沙滩那边的一个残缺的孤寂而无所依归的灵魂。
嚣鸣。
源自杀死礁石的浪。
相顾无言,可以触及却又如此遥远。相融的心脏在不同频的鼓动中一点点撕扯开,挂着不成样的血丝,为卷来的风所抹淡,崩落。
他捂住刺痛的心脏;他停住步子;他抬起眸,带着一种汹涌的无法明说的倔强。
浪花跃入瞳孔。
“找到你了,风。”
……
“……萧忆?”
……
红色跑车在马路上疾驰。
“风无恙。”
“我在。”
开着车的女子忍不住拍着方向盘笑出声来,后座的林渊投以一个不爽的眼神。
“干嘛?”
“哈哈哈笑死我了,你是人机吗,叫一次名字就回一句话,况且叫的也不是你的名字啊!”女子的眼珠一转,“话说,风无恙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正常。我在这个世界里已经碰见几个长相不一样的‘风无恙’了。”
“这样吗?不过林渊啊,你在进大门前得先下车哦!杨一栀可没有好心到接纳你这个叛徒。”女子说着,回头看向抱着林渊熟睡的萧忆,“这家伙怎么办?”
“先让苏医生给他治疗。”
“不,我的意思是真的要让他加入乌托邦吗?现在已经禁止纳入新成员了。”
林渊看向萧忆,他眉头紧拧着,嘴里不时冒出断断续续的呓语。林渊又听见他在呼唤那个名字,一次又一次,拼命扯动着受损的声带。
风无恙,风无恙……
那个人究竟有什么好的?性情古怪善变,实力忽高忽低,他似乎还隐瞒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即便如此,你也要这般追随他吗?
“风……”
真是个可悲的家伙。
“喂喂喂,林渊。”女子不耐烦地喊着他,“到底要不要让他加入啊,好歹给我个答复!”
“他和那些炮灰不一样。”林渊回答。
“真的?他除了脸长得好看以外还有什么优势?”
“胃部溃烂,浑身上下大量挫伤,高烧,缺水……这样的一条生命从早到晚赶了几十千米的路。换做你的话,能做到吗?”
后视镜上折射出女子闪烁的眸光。
“我知道了。以谁的名义?”
林渊笑了。
“陌念念,如何?”
跑车驶进无人问津的巷道,几经辗转来到隐蔽而喧闹的禁忌之地。
“太狡猾了。”女子狠拧方向盘,在一家高端酒店前一个漂移,“到了,林渊你也好下车了……不要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
“可是……”
“嗷我知道了!通融一下让你溜进去对吧?唉,这是最后一次喽!”
林渊笑着打开车门,移动身子。可萧忆忽然死死抱紧他的腰,尖叫起来:“不要走!”那撕心裂肺的乞求吓得女子差点把头砸在方向盘上。
林渊以为他醒了,可定睛一看,还在梦中。他边暗自臭骂抛下他不管的风无恙,边无可奈何地缩回原来的姿势,任凭萧忆搂着。
“怎么办?”女子问。
“还能怎么办?陌念念会偏袒我的。”
“哼,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女子侧过头一笑,一脚踩下油门,和门口的守卫沟通几句后,大门敞开,跑车驶入,停在一幢高楼前。
“Utopia”
高楼上,明黄色的灯管拼凑出一行英文。
骤然响起的音乐声,盖过鸣钟般的心跳。萧忆醒来,暖金色的光恰巧停在瞳孔里,将一片朦胧的血污照得透亮。
他看见林渊与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
没有风无恙。没有黑色的沙滩与猩红的海。
萧忆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臂环着林渊的腰,那力道不像在搂紧唯一的依靠,倒像在扼杀仇人。他忙道歉着松开手,林渊却一个臂弯将他揽进怀里,再拖下跑车。
簇拥的人群,奢华的雕塑,萧忆被林渊拽着前行,看见一幕幕从未见过的景象。林渊望向他惊愕又迷茫的眸子,嘴角掣动着笑道:“这里是求生者的天堂,欢迎来到这里……”
“欢迎来到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