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狂奔。
火焰蔓延着,这片长满向日葵的土地逐渐被染成绯红,那醒目的色彩一次次掠过视野边际,由四肢烧到脸侧。粗重的喘气充斥鼻间,浓烟灌入肺腔,该死的呛人。舒雨开始缺氧,迷惘与空虚趁虚而入,熏红了她的眼白。
席卷而来的高温带走了她的灵魂,感官随之蒸发……
只有痛了。
她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夏知尘望向赤红的地与灰色的天空,他站在那扇煞白的门前犹豫片刻,还是依顺舒雨的话走入房间,随后他看到她所言的那株巨型向日葵。
向日葵茎的底部泛起一种焦黑。
“欢迎来到这里。你是近年来第二个涉足此地的人类——”
取回失去的欲望,取回失去的欲望,取回失去的欲望……夏知尘开始一遍遍默念,对向日葵的话语充耳不闻,直到那句话传入耳畔:“请停止无意义的举措,那些尽是徒劳……遵从你心底的欲望吧。”
夏知尘的脑中仅空白了一瞬,狰狞的画面便无休止地涌入。他看见舒雨,看见自己不愿回想起的过去。
取回失去的欲望……
高耸的尸山冲破漆黑,他伫立于山脚,望着遥不可及的山巅。舒雨背起他,斗胆踏上骷髅垒成的斜坡。
取回失去的……
无数只手由尸堆里伸出,那些丧命于此的人类皆想拽他们再入深渊。它们得逞了,即使听见骨裂的声响,舒雨也没能摆脱开那索命的骷髅,他们再次跌回谷底。
取回……
衣物在鲜血的浸润下变得黏腻,难受地贴在身上。失去欲望后的他连生命也一并舍弃,他望着舒雨在不远处挣扎着爬起,朝自己奔来。她将他扛在肩上,继续攀爬。被疼痛折磨得快要昏厥了,就再走一步、再喘一口气,直到身形溃烂……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登上了那座尸山。
愈发多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闪过,一个月前的,乃至七年前的,那一幕幕场景贯穿了他的二十四年生命。
诸多不甘,诸多渴求。
夏知尘回过神,他浑身上下发起抖来,淌至唇角的泪水划出别扭的痕迹。
向日葵“注视”着夏知尘,花盘上密密麻麻的触手状凸起摆出一抹笑。
默念无数遍的七个字再也无法重回脑海,他恍然发觉无需盲目听从舒雨的指引。她只会为他寻求庇护,可这不是他所渴望的,没错,他的欲望,他被吞食的欲望……
眸光骤亮。
汗水从舒雨的发间落下,润湿被火灼伤了的皮肉。她匍匐在地,好不容易站起身往前踉跄几步,又再度栽回花茎堆。四肢被烫得掉了层皮,用这般狼狈的双臂撑起身子,她疼得止不住抽泣。
哽咽声中夹杂着哀嚎,蒙住双眼的也不知是泪还是血。
好痛,好累,好渴……手脚动不了了……火还在烧,就要没过身子了……快逃走啊……我发过誓的,我答应过的……
泪水滴在地上,砸出一坑泥泞。
我不能死。有人在等我。
必须抓紧时间赶到那里,否则将错过唯一保全三人且杀死错误源的机会。可这具身体已经到极限了,连往前挪一步都成问题,更不用提拿起刀了。
但是。
纵使是尸山也登上了,这片火海怎就不能渡过?
舒雨扪心自问,心中愈生倔强。她一点一点爬着前进,皮肉碾在粗糙的地上,荡开的血红胜过火的红。这蜿蜒的赤色一直延伸至遥远的盛满向日葵的温室。
风无恙由盛满向日葵的走廊深处走出,怀中躺着一具无头女尸。
“那是舒雨?”吴不归问,“她头呢?”
“被向日葵吃掉了。”风无恙将她塞进放有两具尸体的房间,脑中回想起匆匆跟上舒雨的步伐,抬眸望见一个被巨嘴含着头的人影的惊悚场面,那流动的血汇成一股,顺着身躯淌落,漫到自己脚边。
“对自己真是有够狠的。”吴不归说,“所以呢,她到底为什么还有欲望?”
“不,她的欲望近乎殆尽。”
“怎么可能?”
“换做之前的她,不会没见到夏知尘的尸体就断言他已死去,不会把对我们无益的各种细节统统交代,不会如此轻率地再度去死……只有一种解释,她的欲望减弱导致另一种情感占据上风,支配了她的一切。”
“可她都徒手爬上尸山了,显然是靠着生存欲望撑过剧痛。”
“不,也是那种情感的功劳。”
吴不归被彻底整糊涂了,他冲风无恙喊道:“你倒是说明白是什么情感啊!一直支支吾吾的烦死人了!”
“……她那时背着夏知尘。”
“……哦,是吗?”
两只单身狗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的空气蔓延着。
吴不归见状咳嗽几声,以一种潇洒的腔调说:“我真搞不懂这种情感有什么好的,它只会耽误人出拳的速度。”
“胡说。明明就是你因性格过于恶劣,无法与人进一步相处的佯装坚强。”
“你真幽默……我讨厌幽默的人。”吴不归眼含凶光地瞪了他一眼,“话说你这人也够奇怪的,性格变来变去摇摆不定,姓夏的说你理性且温柔……我到不那么觉得。”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很难评价……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个冷血到可怕的生物,居然在自己同伴濒死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因为我清楚他们不会真的死去。”
“即使如此,看见挚友被陌生人不讲理地狂揍或要他性命,也会感到不爽的吧?你明摆着就是无法与他人共鸣。”吴不归说,“考试的两天,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仨……你也渐渐演不下去了。”
“你在说什么?”
“还在装。”吴不归眯起眼盯着墙角,“我告诉你,除了复杂的情感外,没有什么可以瞒过我的眼睛。”
风无恙不再说话。
吴不归质问:“所以因为什么?萧忆吗?”
对方的沉默给了他答案。
“真是可怜。生命里突然出现一个变数,任谁都会无措的,我倒是能理解这一点。看在你实力不一般的情况下,我就当个好人劝你一回。如果我是你,我早就离开他了……”
风无恙的眸里闪过不可思议与愠怒,右手下意识地攥紧。
“你又懂什么!”
他扬拳砸向墙壁,瓷砖伴着巨响碎裂。察觉自己的不受控制后,他神情慌忙地垂下手臂。
吴不归瞟了一眼墙上留有血迹的凹陷,不给对方道歉的机会抢先开口:“我们两个男人在这里聊这种东西算什么?另一个世界正进行着一场苦战……你也发现了吧?”
墙体的边缘处有醒目的烧灼痕迹,且仍在扩散。
“当然。可我们能做什么?”
医务室就在隔壁,那面墙上还是只有几十分钟前写下的那几句话。
“什么也做不了。”吴不归无奈至极竟挤出一抹笑,“我倒是有个疑问。”
“嗯?”
“根据两具尸体的向日葵情况,可以知道养分是不间断供应的,夏知尘大概还活着,而舒雨说她醒来后就在目标房间门口……到底是谁救了他们?虽然怎么想都觉得古怪,但也只有那一种答案了吧?”
那个名字像烫嘴似的,被风无恙吞了又吐,吐了又咽,折腾许久才从满腔的血腥味里挑拣出几个字。
“是萧忆。”他说。
暗门抬起,一具半人半花的尸身跌入地窖。萧忆抹去泼洒至眼角的血沫,瞳孔瞥向窗外的一朵向日葵。
被火光染成赤红的花瓣萎缩着,枯色在蔓延。
除去在烈火中烧成焦炭的向日葵以外,花海里的其他向日葵凋零了一大半,他早就注意到了——阳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浓烟。老实说,这很难让他不去理会,尤其是在将窜起的火与舒雨的离奇失踪串联到一起后,任何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例如温室入口处什么东西挪移的声音。
黏糊的,恶心的,如此迟缓却又连绵的……萧忆合上暗门,走到入口处。然后他看见舒雨,或者说形似舒雨的某种爬行生物。她浑身裹着一层鲜血,裸露的肌肤上是深浅不一的猩红沟壑,白骨在翻卷的皮肉下若隐若现。
她是由花海深处一路爬来的,压倒了一排的向日葵,杂乱的茎叶上全是血液。
萧忆一时怔愣。
“你看到夏知尘了吗?”
直到熟悉的嗓音响起,他才将这具躯壳的破败与昔日的一尘不染相匹配。舒雨已经彻底毁容了,半张脸皆是烧伤,起皱的皮肤夹着一颗外凸的眼球。
“喂!我在问你话!”显露骨头的五指攥了攥萧忆的衣领,“可恶!”舒雨咒骂一声,跌跌撞撞朝白色房间跑去,萧忆立即跟上。
“你让夏知尘去那个房间了?以他的个性……他的核心欲望万一是成为主角怎么办?”他问道,“或者是让你活下去?那样的话不就全功尽弃了吗?”
舒雨不理睬,凌乱的刘海于狂奔时扑来的风中刮在额头,留下猩红的印迹。
“冷静些,舒雨!”萧忆摔了好几跤,差点没追上她,“我去查看,你去的话又会被送回现实的,等一下!”
舒雨一把推开紧闭的房门。
“我会满足你的——”
几个字眼由夹缝传入耳畔,她嘶吼着喊着他的名字,夏知尘转过头,泪流满面。
向日葵继续说了下去:
“我会满足你的核心欲望。”
……
“这个世界里没有死者。”
孱弱的双腿再也支承不住身体的重量,舒雨跪倒在了夏知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