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好多好多不懂的事情。”
宁忆盘点了一下来到虫族以来的各种小小疑惑。
“为什么苹果派要做成正方型?”他用两只小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方框,“为什么汉堡里要夹冰淇淋?”两个虎口圈成一个圆。
“为什么有虫不吃饭,而是喝营养剂?我在医疗城听见的:中等营养剂,75星币一支。”
“营养剂就是这样的廉价消费品。”霍尔森一边查看显示屏里的雷达数据,一边回答宁忆,“在首都星以外的地方,百分之八十的虫几乎没有摄入烹饪食品的需求,因为他们没机会。至于苹果派的问题,你回去之后问埃丁吧。把你想要的形状告诉他,他会转告厨虫的。”
宁忆看看他,又点点头。
“还有呢?”
“什么?”
“不是不懂吗。”霍尔森检查完毕,关闭了显示屏,“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都可以告诉你。再过十五分钟机甲将升入高空,趁现在还什么都看不清,就问吧。”
宁忆晃着小腿,往窗外看去,一片混沌的灰雾笼罩视野。
“哥哥是雄父和雌父的孩子吧,可为什么你的姓氏和雄父不一样,而和雌父是一样的呢?”
“我出生的时候,没有雄父。”霍尔森漫不经心道,“我在克劳里芬的身边一直待到了……差不多你这个年纪。然后克劳里芬才告诉我,我血缘关系上的雄父,即将要来我们家了。紧接着我就去军校,户籍也没改,于是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喔。”
他讲的事情在宁忆的小脑袋里搅来搅去更复杂了,虽然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宁忆还是直觉不可以再问下去了。
“雄父他……乔希阁下他很好的。你和他关系不好吗?”宁忆左手食指戳右手的,一时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在他心中,乔希是他最亲近的虫了,他曾经渴望过很长时间的亲情都在和乔希的相处中得到实感。
“谈不上关系不好。”霍尔森垂下眼睫,“我二十五,不是十来岁了。十岁的时候会记恨,觉得他为什么不是从小就在我身边。后来成年了,知道了一些事情……天水星,那里的雄虫,尤其是高等级之间,几乎不存在和唯一一个雌虫组建家庭、抚养虫崽的情况。”
“那是什么意思?”宁忆半懵半懂,“那……不太好吧。”
“你觉得不太好吗?”
“我,我不知道啦。”
霍尔森见他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禁勾起嘴角。
他闭上双眼,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喃喃说:“萨若林,你到底是从哪来的?就算是边境星上的雄虫,也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宁忆瞬间一僵,吓得一动不敢动。
“挺神奇的……只是这么觉得。”
霍尔森没有要过问的意思,或许是因为他渐渐的在这种氛围里罕有地平和下来,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了。
身边的小雄虫天真得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那在他之前的世界里,他有被好好对待吗?
“我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他莞尔道,“即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怎样?在这里你绝对安全,也过得不会太差,不要想回到天上去。”
“……没有那种事情喂!”小雄虫恼羞成怒。
宁忆见“危机”摆脱,松了口气,脸颊红扑扑的,又抬眼踟蹰地看过去,最终视线停留在雌虫身上。
“我不会安慰虫。但是,你不要难过嘛,至少雄父他最终还是回到你身边了。”宁忆别扭道,“比我好多了,我……”
霍尔森耐心地看着他。
“我是被抛弃的。”宁忆咬着嘴唇,终于说出口,“我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了。”
霍尔森记得,根据那个案子的检查记录,与眼前这个小雄虫DNA匹配的亲虫已负罪投火,理智上他应该知道,这也许不是真的。
但他没来由地感到心腔一阵闷痛,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的心脏里流动。
他能感觉到这是真的,宁忆真的曾被抛弃了。
“其实我早就没事了。”大概是觉得自己又忍不住在哥哥面前红了眼眶,样子像个滑稽的笨蛋,宁忆一边笑一边揉眼睛。
“我一点也不恨他们,因为他们让我来到这个世界,能够吃很多好吃的东西,能够交朋友,能够……能够像现在这样,”宁忆笑着说着,眼泪却连串往下掉,“有雄父雌父还有哥哥,有307,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对不起……明明都是幸福的事情,我怎么……”
雌虫就这样安静地、无措地守在他旁边。
他不善文辞,从来崇尚直接和暴力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度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可这时,他内心前所未有地陷入恐慌——他没有办法让宁忆好起来,他甚至一度怀疑,宁忆如果一直哭下去,会不会变成一朵云轻飘飘地游走。
他在混乱中伸出了手,放在宁忆眼前,轻声地说:“数十秒钟,带你看这片星系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宁忆抽泣着照做:“……十。”
“九。”雌虫陪他数着。
“八。”
“七。”
“六。”
“五。”
“四。”
“三,二,一。睁眼。”
云雾被撞开的刹那,墨灰和深蓝色天幕铺展而来,一切都变得宁静,只有几粒星子在闪,好像满天线香花火燃尽和粉碎了,只剩下满目疮痍和无边无际的灿烂。
“这是从首都星上能够观测到的唯一的一颗一等星。”
霍尔森注视着宁忆。
“你会很熟悉他的,那就是天水星。四周的星球与它构成首都星西南方向的大星座,保卫着它,守护着它,为它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支撑日夜运转。”
宁忆慢慢地睁大双眼,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小手贴在玻璃窗上。四面八方的微弱的星芒样跌落进来,在他还未干涸的泪光中碎成细屑,轻轻晃荡,好像就这样住进他的眼底。
谁能想到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曾经迷失了路。
“坐下来慢慢看吧。”霍尔森说,“时间还有很多。”
宁忆没有动作,仍然呆呆地贴着窗户看了好久,半晌才坐回去,凝视着遥远的星球。
“以前看不见的时候,我有听说。”
他声音轻悄悄的,像是呢喃一样绵软。
“在城市里是看不见星星的,因为灯光太亮了。可是我总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是见过星星的,虽然只有一颗。那个时候很冷,天很沉,感觉像要压下来了。但是星星很亮,很远,后来我想,要是这颗星星也一块掉下来就好了。”
霍尔森的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他温柔道:“为什么呢?”
“因为看不见。”宁忆转头看向他,眼眸亮晶晶的,“想摸摸它,是不是在发光。发光的东西总是很温暖,对吧?”
“也许是这样。”霍尔森笑道。
小雄虫口中的世界仿佛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可他不觉得荒谬,只觉得美好异常。他的心脏不可思议地在充满矛盾的狭小空间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仔细聆听着他一生也无法完全理解的话语。
“现在我知道了,果然,”小雄虫的脸上浮现出明朗的笑容,“星星很美,也会发光。”
你可是被星星守护的孩子。
霍尔森勾起嘴角,却又不再说一句话,只在宁忆身侧看着他。
“还有,还有。”宁忆伸出双手,放在胸前,“我还听说向星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呢。”
他闭上双眼,珍重地想,这可是他第一次真正为了实现而许下愿望——他相信这会实现的。
只要雄父、雌父,小叔,还有哥哥,307,还有他的朋友们……
过得幸福,留在我身边。
宁忆想,两个愿望,这会不会太多?不管了,反正他已经相信了。
至于他自己……
他已经什么都拥有了,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虫了。
-
——“十岁的时候,我有家了。”
-
宁忆看着眼前的悬浮屏,随着他的思考,闪着蓝光的字一点点浮现在邮件正文框里。
不行不行,删除。
“星历2199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删掉!无论怎么开头都好奇怪呀!
也不知道安赫尔老师怎么想的!
黑发凌乱的雄虫阁下崩溃地把脑袋砸进软软的枕头中间,作自闭状。
“吱!阁下阁下您还好吗QAQ”
“307转过去,不准偷看!!!”
“嘤,307什么也没看见ov<”
冬假期间,安赫尔突然布置了一个让虫摸不着头脑的作业。
【写一封邮件给未来的自己】
对宁忆来说,完成这个作业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一想到这封邮件将在未来被联盟电子邮局系统发送回来,他就难以下笔。
原因很简单,就像他现在看到自己十岁时被雄保会忽悠去念稿子的录像,都已经会怀疑虫生,发出我当初怎么那么好骗的灵魂拷问。
虫甚至不能共情几个月前的自己,更遑论什么未来。宁忆很难想象,当他多年后看到今天写下的这些,表情会不会变得十分精彩。
不交这个作业,班长梅那也会包庇他的对吧?
思虑良久,宁忆还是重新打开了悬浮屏。
“七年以前,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里和我曾经生活的地方不一样……”
风吹进房间,卷入一小片白蝴蝶似的花瓣,悠悠然地栖息在了雄虫阁下头顶。
“尽管,山、花、树这些亘古不变的存在,和那里没有什么分别。在这里,国境线消失了,地志学的目录囊括三个星系的土地。我生活的地方,晚间,对岸的教堂在做祷告。和福利院外总传来的火车碾杀轨道的轰鸣不同,他们的声音很动听。”
花瓣缀在乌黑的发间,额前碎发下是一张精雕玉琢的脸,皮肤白里透粉,微微上翘的红润的唇显得可爱又迷虫。
神情专注的时候,那双圆圆的杏眼明亮闪烁,干净透彻,像容纳着世界上所有不可企及的美好。
年少的阁下坐在窗前,认真注视着散发出荧光的屏幕。也许是因为遇到难题轻蹙着眉,苦恼的样子令虫很难设想,到底是谁忍心令他难过。
然而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就会变成一对弯弯的月牙,脸上多了几分孩子气的纯真,一片绯色爬上脸颊,像是浅淡的朦胧的初霞。
“我想不出来啦!”
宁忆索性丢开智脑手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作业什么的,假期的最后一天再完成才合适吧。307,我们出去玩~”
“吱!可是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吱,阁下……小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