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仪，定在四月十三，是个万里芳菲的好日子。

是日，公主府和崔府两处，人来人往，车马不绝，若是来得晚些，怕是没了下脚的地儿。且不说王太太如何主持府内事务，且说说蓁蓁的出嫁仪程。

身为公主，本该从宫中发嫁，过宣德门，以示天下，可她二婚，又是个不喜张扬的性子，是以发嫁之所，选在皇城北面的秋爽斋。这地，非同寻常，一来，比邻皇城，往日里头不少宫妃宴请在此，二来，皇城以北为尊，以示新帝看重。

当下，秋爽斋热闹喧腾，越过层层守卫，方才得见秦叶蓁梳妆之处。

秋爽斋往北，有个小二楼，她由众人伺候，端坐妆台。三五宫婢为她束发，人影幢幢之中，可见娘子一袭凤冠霞帔，耀眼夺目。大袖衫之下，销金裙金线织就。缓缓动作之间，华彩流动，金光熠熠。

娘子眉眼上翘，红唇微张，好似观音婢，于祥云之上飞舞。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恭贺声中，外间喧嚣不知因何突然愈加沸腾，蓁蓁令小宫婢出门打探，片刻回来禀告，“公主，陛下来了，说是恭贺公主新婚大吉，事事顺遂。”

一时之间，小二楼下左右鼓乐，仿若得了奖赏，欢喜更甚。

此前商议婚仪，谁人也没提过这茬。蓁蓁尚在闺中之际，和秦茂之间，无甚多余交集。她从没想过，今上来此。

是殊荣，也是向世人的宣告。

秦叶蓁真心实意感谢他。

此番成亲，虽然有着圣旨，以上天之名行事，可坊间长舌妇不少。他们嚼舌根，若说蓁蓁全然不在意，那自然不是。而今今上来此，此后再有人说起她二婚这事儿，怕是要多想想。

今上的身影，转瞬之间就到小二楼下，他似乎不打算上楼。来此，真真是替她撑腰。

蓁蓁是个和善人，有人对她好，她自然回报。是以，凤冠稳当当落在发髻那一刻，她收拾妥帖，站在小二楼屋檐下，朝秦茂遥遥一拜。

秦茂仰头看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欢喜坏了。

这人一副孩子气模样，朝蓁蓁大喊，“姑姑，永结同心，相敬如宾。”他话音还未落下，骤然一片死寂，而后爆发轰鸣。

新帝，果真是个孩子！

往后百官的日子，且是好去不少。

秦茂仿若今日无事，就这样在秋爽斋热闹。起初，只是些官宦人家，后来，得了消息的前朝百官，宗亲长辈，紧赶慢赶来此。气派，祥和。及至下晌崔敬前来迎亲，秦茂还未离去。

我朝迎亲的规矩，开门拦女婿，催妆诗，新妇启门……林林总总，闹不完的热闹。

哪知，崔敬前脚刚踏入秋爽斋地界，秦茂领着三五小黄门，一帮子年长的，年少的，再有三五个宗亲小孩儿，

高声喝道：“今儿个不论别的，只一条，女婿是娘家狗！打杀不论！”

说着就要动手，上前两步，还未到崔敬近前，不忘朝不远处的小二楼喊道：“姑姑，我替你打他！多收拾收拾收拾，就知道规矩了。我秦家姑娘，可不是任人欺凌的好性儿。”

众人原以为，秦茂闹着玩儿玩儿而已，谁知道他跑得像个兔子，一溜烟走到崔敬跟前，抬手就打。跟随崔敬而来的几个傧相，吓傻了眼，今上亲自动手，能不能躲？

秦茂手中的棍子，是个不大不小的木头，其上绑着厚厚一层棉絮，一头握在手中，一头挂同心佩，是个吉利物件。

落在人身上，掸掸尘土罢了。

眼前之人还是崔敬，那跟吓唬人，没什么两样。

躲在暗处观望之人，见陛下来真的，且是这样的打狗棍，蓦地蜂拥而上，将崔敬和傧相围做一团，喊打喊杀。

围困在中央的崔敬，纵然身形矫健，纵然功力不凡，奈何人多，东躲西藏还是爱了几棍子。好容易在傧相的相助下，寻见一空隙，福王府三哥儿及其随从所在之地。

崔敬当即掏出好些个小金鱼，两条穿在一块儿的小玩意，一股脑送到三哥儿手中。不及孩子反应过来，崔敬拎起小孩儿跑开。

这般轻易便让他突了围，好些人叫了几声“不好。”

秦茂抬手止住。

这棒打女婿就此结束，可要到小二楼得见蓁蓁，哪里这般简单。

小二楼下，门扉紧闭，丝毫不见其内景象，更别说入内。守在门口的，就一个人，还是个小孩儿。

一见到他，崔敬的疾步顿住，完了完了，症结在这儿呢。

他当即放下手中的三哥儿，小孩儿乐呵呵朝屋檐下走去，同守卫小二楼的另一小孩儿，有说有笑。

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人，还能是谁，当然是明明。

三哥儿显摆手中的小金鱼，“你看，姑父刚才给我的，你没有！”

明明瘪嘴嫌弃，“我只会比你多！”扭头看向崔敬，“干爹，给钱！”

胖乎乎的小手，停在半空，伸手要金子。一面看看崔敬，双眼满是胜算，一面侧头和三哥儿说话，“他是我干爹，是你姑父，我的肯定比你多。”

要钱要得理所当然。

崔敬早有准备，伸手就是一张银票，一百两。

明明继续嫌弃。

二百两，小孩儿给个小眼睛，正眼都落不到崔敬身上。

如此这般，一直给到五百两……

没料到小孩儿胃口大，着实没带这多银子，崔敬搜肠刮肚，寻两个傧相要银子。稀稀拉拉的声响，如此这般从小二楼门口，传到楼上，落入蓁蓁耳中。

大抵是不欲见明明如此行径，蓁蓁越过众人阻拦，阔步出门。

她高喊，“你们两个小孩儿，赶紧的回去，别误了时辰。”

明明和三哥儿，惊讶地相互看看，瞪大眼睛，拔腿就跑，口中直呜呜，“来了来了，我的银子。”

而小孩儿身旁的崔敬，缓缓抬头，但见她朱红衣裙，立于围栏之后。袅袅婷婷，身姿曼妙。下晌的斜斜金光，笼罩她玲珑身段，仿若仙子，于一片金光中，落入凡尘。

莲步轻移，长裙微动，光芒熠熠，灼人眼。

雕花围栏，隐隐可见小娘子衣袂翩翩之下，朱红凤头鞋闪动。凤头上，拇指大的东珠，若隐若现，直教人眼花缭乱。

大门开启，娘子徐徐而来。偶有春风起，撩动盖头，只见绯红面颊，红唇诱人。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牵着！”

十全夫人在一旁的提醒，这才使得崔敬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何时之间，小娘子已然走到自己身旁。她许是惊讶于自己不动作，头朝一侧偏了些。

若是此刻能得见她盖头下的面容，也不知她是何表情，要说个什么。

或是一句，你个蠢货，亦或是一句，你来了。

总归，都是他爱听的话。

崔敬欢喜得不知作何，顺从十全夫人的话，牵着蓁蓁朝外走去。

……

依着此前定下的议程，迎亲之后，绕城半周，而后回到公主府，开始祭拜天地，亲长。繁文缛节，在此略去不提，且是说说这崔敬敬酒回来之后。

公主府，他来过多次，从未有目下这等感觉，脚踏实地。

这地方，往后便是他的家，是他和蓁蓁的家。他们会在此，生活，相伴到老，生儿育女，看着孩子们成亲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委实高兴得有些过头，崔敬朝正房走去的脚步，几分踉跄。

及至正房屋檐下，他呆愣愣望着窗牖上的倩影发呆。那人手持书卷，青丝披散，约莫身着中衣。成亲所用的中衣，是否非同寻常？他记得，从前蓁蓁的中衣，像是泰半素白，不见一丝纹样。

今儿个若是绯色的，是鸢黄的……

不敢细想，脑子里头好些东西翻来覆去，全然没有干净的时辰。

呆愣愣一会子，门口的小丫头子见他许久不动，过来问他，“驸马，可是要寻西风来？”

崔敬断然否决，还没入屋呢，他怎能醉了呢。

他好得很。

崔敬别开丫头的搀扶，自己走上台基，还未越过东侧间隔断，就见小娘子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身着中衣，外头披个红狐披风，坐在窗户跟下看书。

他傻乎乎，脑袋抵在雕花隔断上，“蓁蓁，看书呢？”

这厮眉眼弯弯，嘴角上扬，傻兮兮的脑袋，无力耷拉在福寿绵长门罩。

蓁蓁看了一眼，心道一声：夯货！

“你是去沐浴，还是过来说会儿话？”

“沐浴，去沐浴……”一想，好似同他所知晓的洞房不一样，崔敬改口，“要先说说话。”

“既然说话，那你过来。”蓁蓁招手。

男子三两步走到蓁蓁身旁。仿若脑子有些沉，一下子扑倒她怀中，跌坐在地。蓁蓁怕他冷，想要扶他起来，这厮是个犟种，就要坐在地上。

如此还不够，抱着蓁蓁细腰，脑袋贴在她小腹，“蓁蓁，蓁蓁……”

这人手脚乱动，脑袋也乱动，惹得蓁蓁没法再继续看书，她一手落在他头上，“喝多了？不舒坦？”

“没有没，没有。”脑子蹭了蹭，寻个舒坦的地方，不再动作。

这两下，直教蓁蓁手中的书，险些拿不稳。

这厮，也不知道是真的醉了，还是假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