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派斗争在朝堂对阵势如水火，斗了一个月，直至北校司结案才彻底歇下来。

贺兰星处以斩首，至于蔺氏姐弟，因皇后脱簪请罪求情，最后只褫夺蔺成玉县主封号，关入青嵩寺侍奉大长公主，此生不得出寺，而蔺成钧则杖百棍后，判入大牢赏刑三年。

半个月后，蔺成钧在牢里被死囚打死，蔺成玉在青嵩寺不慎摔下悬崖，人虽未死，但双腿已废。

消息传出去，许多人为此拍手称快，敏阳侯府想追责，也无证据，况且因舞弊一事，敏阳侯被撤了绣衣卫的监掌之权，此番更得谨慎行事。

沈令姜送姐妹两个人出城，在长亭外辞别，孙妙娴不会骑马，便把马车留给她们。

等了许久，不见杨帆身影，沈令姜直截了当说：“你师兄不来了。”

“他一时间难以接受被蒙蔽，怕看见你们。”叶咏璋嘴上理解，可闪烁的眼神出卖了她，父母兄弟罹难，剩下唯一的师兄，和自己生了嫌隙，很是难受。

望着远处的城门，只觉得满心苍凉，当初为了逃命，为了报仇，卯着一股劲逼自己，如今事情已了，她好像失去了人生目标，不知道何去何从。

叶咏璋踟躇着，沈令姜则安静站在旁边，并未离去，面上的神情亦如初见的模样，温柔亲近。

经此一事，叶咏璋才算彻底认清对方，如今看待她更加共情，忍不住和她说起自己：“我娘身体不好难怀孕，好不容怀了我，一直期盼是个男孩儿，我爹早早取名‘永璋’，剩生下我之后就改了个字。”

“从小，我爹一边把我当儿子一样严苛教导，一边又觉得我不如男孩儿，什么事都管束我，我不服气，想证明给他看，所以才跑来盛都......”说到这里，叶咏璋忍不住哽咽，却没有流泪，她的眼泪已经在盛都里流尽了。

沈令姜知道，叶咏璋现在心里充满悔恨，她把那五十多条人命背负到自己身上，徒揽罪孽，往后一生恐怕要背着悔恨生活。

沈令姜没有安慰她，淡淡地说：“你回去重建山庄吧。”

“重建山庄？”

“做得比从前更好，你父母看到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说到底还是安慰，父母不在，做的再好，也没人为她感到骄傲，这么说，不过是给对方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她赎罪、安身的理由。

叶咏璋也明白，她朝沈令姜郑重一拜，一旁的孙妙娴也一并拜，姐妹二人再一次道谢。

“多谢。”

离去前，叶咏璋最后与沈令姜说：“令姜，你与苏公子很般配，衷心祝福你们。”说完了她一身轻松，笑起来，眉宇间英气表露，甚是好看。

沈令姜浅笑：“一路保重。”

叶咏璋轻轻点头，忍不住又回头，再看一眼远处的盛都城门，山高水远，往后她们恐怕不会再相见。

送走二人后，回到府里坐了不过片刻，苏克就把李月娥带过来。

李月娥来到沈令姜面前，二话不说，立刻跪下来，“沈姑娘大恩，月娥无以为报！此生愿为奴，一辈子任姑娘差遣。”

苏克耸了耸肩，“她非要过来。”

沈令姜转头跟桃夭吩咐了几句，随后叫她起来，数月不见，李月娥的眼神坚毅许多。

“你我之间是交易，并无恩情。”

李月娥诚恳地说：“在姑娘眼里是交易，但在我眼里，就是大恩。”

苏克在旁边坐下，从桌上取颗蜜饯吃，顺势替沈令姜说：“你方才已经叩谢，无需再做什么。”

沈令姜转过脸，苏克立即递上一颗蜜枣到她嘴边，她瞪了一眼。

李月娥：“可我……”

“沈姑娘也不缺奴婢，回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李月娥听见这话，沉默了下来，她弟弟没了，家没了，哪里还有自己的生活。

桃夭拿了东西出来，沈令姜瞥一眼，开口说：“你从前有想过要做什么？”

李月娥心里抽疼了一下，缓缓答：“我弟弟夸我手艺好，从前……想有朝一日，能开一家点心铺子，让弟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沈令姜道：“那就开一家铺子，这些钱你拿去吧。”

桃夭递上二十枚银锭，李月娥只看一眼便连连摆手，拒不接受，“这些我不能拿！”

“这些钱当做借给你，待你日后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我。”

李月娥岂会不懂，若没赚到钱就不用她还，这哪里是借，分明就是送给自己，“姑娘的心意月娥明白，您对我的大恩，我本就难以回报，怎么还能要您的钱。”

苏克适时出个主意：“这样吧，这笔钱就当做沈姑娘与你合股开铺子的本金，她出钱，你经营，以后铺子营收你每个月算出账，把沈姑娘的利钱送来督公府便可，你瞧我说的如何？”他看向沈令姜，轻捏她手。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沈令姜微微颔首，对李月娥说：“以你的手艺，相信用不了多久铺子就能挣钱，到时候不用每月送，三个月一次即可。”

李月娥听了有些心动，思考一下后点头答应：“我愿意。”

沈令姜转头吩咐桃夭：“让银霜帮忙去选址。”

“是。”桃夭答应，随即带着李月娥离开。

沈令姜抽出手，又瞪了苏克一眼。

被瞪了的人心花怒放，倾身凑近，伸手揪住她的袖口，轻轻扯了扯。

“干什么？”

自从放肆以后，这人的毛病越来越多。

苏克眨了眨眼，“我也有个愿望。”

沈令姜：“……”当她许愿菩萨是吧。

“沈姑娘轻轻抬手，就能帮人完成心愿，外人你都帮了，不帮我么？”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些怨念，沈令姜挑了挑眉，问他：“你想许什么愿？”

苏克立刻就说：“下个月我生辰，你跟我回家，见见我兄嫂？”

在他生辰日，登门拜访兄嫂，这跟寻常时候拜访忠勇侯夫妇的意义截然不同，他的心思，沈令姜清楚明了。

“很容易实现吧。”

这一见，就是半个媳妇，可不容易。

苏克继续纠缠，“去吧，我的好姑娘，嗯？”

沈令姜嘴唇动了动，还没有回答，苏克就已见兴奋。

“答应了？”

“暂且。”

苏克立马起身，“我这就去告诉我大哥和嫂子。”

“……你不是说下个月？”

“小爷我生辰，不得提前一个月准备？”话说得相当有道理，苏克迅速在她额间落下一吻，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回家去。

沈令姜：“……”答应早了，明天就反悔吧。

她叹息一声，笑了。

尽管是下个月的事情，沈令姜还是差人早早置办礼物，时间充裕，可以多准备几样，不如意还能换，吃穿用戴都想了一遍，该定制的东西叫桃夭都去定好。

初次登门拜访，即便她再镇定从容，还是会感到有些紧张，不过面上丝毫不显露，唯一的区别，就是她变得更忙了一些。

她的这些忙活，刘胆都看在眼里。

沈令姜看见阿翁身后的两个太监都捧着一盒金银珠宝，便知又是陛下赏赐给她的，于是恭敬地叩谢领恩。

从前都是案子一结，宣帝就赏她，此次舞弊案风波都过一阵了，赏赐才送到，在听到阿翁说宣帝要召见自己的时候，沈令姜更是意外。

宣帝在召见她之前，已经见过苏克，这件事情刘胆是知道的，也隐约能猜测到一些，但他没有明说，进宫路上只安抚女儿不用担心。

宣帝并未在任何一处宫殿召见，而是坐在御花园里，见此情形，沈令姜心下放松，走近御前恭敬地下跪叩首。

“陛下圣安。”

“平身。”

“谢陛下。”

宣帝端茶饮一口，茶水似乎不对味，微微皱起眉头，放下茶杯，刘胆立即上前服侍，他领着沈令姜进来后，就自觉站到宣帝身后去，做回忠实的奴才。

“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沈令姜轻轻摇头，“回陛下，奴婢不知。”

宣帝看向刘胆，“你怎么不告诉你这女儿。”

刘胆就算知道也要当做不知道，他弯下腰回话：“奴才也不知陛下因何召见，如何能告诉她。”

老太监懂得如何取悦龙颜，宣帝笑出声：“你这老东西。”

沈令姜安静地站在一边，低着头等待垂训，这副乖觉模样，让前面的帝王眯了眯眼，重新打量她。

即便病入膏肓，可帝王多疑的心思始终不变，那双已黯然无神的眼睛，在盯紧某个人时，仍旧深不可测。

沈令姜被盯看，依旧恭顺站着，颔首低眉，保持从容端方，没有一点失态。

宣帝似乎满意，点点头，转夸刘胆：“你这没根的老东西，倒是会教女儿。”

得了圣赞，刘胆很是开心，笑得脸上褶子都堆起来，“陛下夸得老奴心虚，这丫头乖巧听话，也不用奴才多管教。”

“确实乖巧，难怪苏家三郎会喜欢。”

沈令姜眼神微动。

宣帝说：“此次舞弊一案，苏克有功，朕召见他，这小子什么赏赐也不要，竟用此次功劳求朕赐婚。”

宣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沈令姜低着头，半点不敢妄动。

“朕还以为是哪家千金，想不到是你。”宣帝笑了一下，又瞥一眼老太监，“刘胆，他要娶你女儿呢。”

刘胆连忙说：“苏三公子身份尊贵，奴才有自知之明，她哪能配得上三公子。”

宣帝“哼”了一声，“那小子宁愿弃出苏家，求朕赐婚，宁此生不做苏家子。”语气充满嫌弃。

宣帝心道苏克果真是个混子，放着高官厚禄封赏不要，宁以苏家弃子之身求娶一个太监之女，恣意妄为，先前刚诋毁，转眼又求娶，这般玩痞混账，哪里有一点将门之子的模样，宣帝相当怀疑苏察是不是报错了儿子。

沈令姜交握的双手忍不住抽抖了一下，心上似乎被一根软刺刺入，伴随着一点点痛感，心头颤了又颤。

内宦与权臣不得结党营私，遑论掌握着朔北兵马的苏家，如今苏克自愿流浪，但只要宣帝看重他，封赏他，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得捏权柄。可他甘愿昭显天下弃出苏家，彻彻底底与苏氏剥离，就为了求娶她......

沈令姜从未想过，这世上有人会这般喜欢她，喜欢到这个地步。

刘胆瞄一眼女儿，低头笑着说：“这三公子真爱做玩笑......亲缘关系怎能说断就断，莫不是流浪惯了与自家人生分，连父兄都不认。”

宣帝向来重孝悌，刘胆故意这么说，宣帝听了果然不喜，“为了消除朕的戒心而已，不过因为一个女人，弃出苏家这种话随口能说出来，可真是块烂泥。”

宣帝看向沈令姜，“朕问你，你对苏克是否有意？”

沈令姜心中慌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努力保持面色冷淡，恭恭敬敬地回禀：“奴婢与苏三公子只是逢场作戏，他玩弄奴婢，奴婢也戏耍他。”

宣帝有些意外她会这么说，“如今他认真了。”

沈令姜道：“三公子的秉性，今天可以认真求娶，明天也可以认真休妻。”

宣帝笑了声，“你倒是了解他，眼下他求朕赐婚，你是何意？”

皇帝要赐婚给臣子，岂会问你意愿，何况沈令姜一介奴才，她明白，皇帝这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看在苏家父子面上，没有明着甩脸给苏克，故而来威逼自己。

沈令姜此刻内心沉甸甸，但她面上不能显露，不能太过直接拒绝，更不能答应。

思索了一下，沈令姜跪下来。

“奴婢虽与他逢场作戏，从未想过要和他成婚，但若陛下有此安排，奴婢自当愿意，往后去朔北，奴婢就是陛下的耳目。”

闻言，宣帝那双暗沉的眼睛蓦然显露出精光，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方面，经这么一提醒，宣帝心里冒出诸多想法。

他看着沈令姜，哈哈笑起来：“刘胆啊刘胆，你这女儿，果然聪慧！”

刘胆跟着呵呵笑，示意她叩谢圣赞，沈令姜俯首，“谢陛下夸赞。”

“哈哈……这桩婚事，倒确实是个不错的姻缘。”

沈令姜听到这里，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算计到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