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蛊虫引蛊时,霍青青才觉出痛来。
她微皱着眉头看那一根隐隐约约显出来的紫色细线,没有吭一声。
顾衍叹出一口气,又怕扰了蛊虫只得偏过头去不看。
“以毒攻毒,好除些。”蔺弃说着,剪出几张干净的棉布蘸了温水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污。
“你体内还有一只蛊虫才是,别小瞧它,它在助你抑毒。配着我前面的药,它应当醒了。”
他也是霍青青来的那日略探了探才发现,她体内除去余毒还有一只蛊虫。只是这只蛊虫是制衡余毒的良药,他便没说。
今日里拔除余毒若是成了,它是要从她身体里出来的。否则,没有余毒了它便成了毒蛊。
霍青青抿唇点头:“我曾在长生教据点被放血养蛊,养的应当是赤蝶蛊,可如今都并未有任何异样,是它的功劳么?”
蔺弃为了以防万一没出去,他坐在边上看着蛊虫在的地方一点点变得乌紫,他伸手按在那根紫色细线当中,等蛊虫跌下来,他才将手放开。
他拿了竹筷子把蛊虫夹起来放到一个空墨碟中,往里面倒了点瓷瓶装着的水。
等这些做完了,他才转过身来接话:“还真是它的功劳,它比赤蝶蛊更强些,也不知杏林老怪是从哪里找来的。你若能活过今日,左右拿它再无用了,不如送我当这次的药钱。如何?”
霍青青无力地笑笑:“好啊,那便赠予前辈。”
“好丫头,大方。”蔺弃单拿了一个罐子装这只。
蛊虫难养,好蛊难得。
待他把这只养养,他便又多一只好蛊虫了。
也算是一只换一只,他也心疼拔除蛊毒死的那只。
那只他可是养了好久。
也怪傀教的蛊毒太过厉害,才使得他的蛊虫一命换一命。
观这丫头情形应当还好,今夜里便看她造化了。
后面的事他也拿不准,就不多说了。
霍青青忽然开口道:“前辈,可有能去陈年旧疤的良药?”
蔺弃摩挲着陶罐,看了她一眼:“有,百金一丸,要多少?”
“那自是,前辈有多少我要多少。”
“那你晚些把钱送来。”
“这是自然。”霍青青点头。
“顾衍,走罢。”
还未等霍青青起身,就已被顾衍抱起来,她这时才萎靡下去,软软靠在顾衍怀里。
顾衍抱着她回了房安放榻上后才搬来一个矮凳坐在榻边,他握住她的手靠在脸侧,一瞬不瞬地瞧着她。
“痛?还是困?”
“困。”霍青青压下喉头的血腥气,应了这么一个字就将手自他手中抽出来侧过身子朝里睡了。
顾衍伸手提了被子,又看了她背影许久才起身走出去。
他带上门,见着门外守着的霍十一,霍十一见他出来亦没有多问,只看了他一眼。
顾衍悄然出了这方院子,蔺弃正在不远处站着赏夜色。
似是知道他过来一般,蔺弃摸着手中的陶罐慢慢道:“今夜里她会忽冷忽热,或是难捱一些,若是实在撑不住,就吃一粒杏林老怪的保命药先护住心脉。”
“以毒攻毒也不是那么稳妥的,我听闻她有癔症,她今夜里怕是会一并发作,你要将她看住。我不知她癔症是因何而起,但定然不简单。这般心结,还需她自己去解开。切记,莫让她伤了自己才是。”
“也不必来找我,我已尽力,余下的便只能看她造化。你且回吧,我在这儿等你不是要看着你来我面前哭,就是将这些同你说,省得大半夜扰人清梦。”
“晚辈记下。”
……
霍青青夜里果真忽冷忽热起来,她咬牙硬撑着,蜷在榻上角落里。
顾衍想靠近却被她推开。
“顾衍。”
夜里的灯火被她宽袖挥得忽明忽暗,玉佩环摇曳着,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她站起身扶住背后的墙壁坐下,独自喘息着。
体内像是冰火两重天,让她的意识一点点模糊起来。
她看到七月初七时,霍无双带着她溜出门去看乞巧的花灯,那时……就是那时。傀教余孽把霍无双当成她掳走,那时便有月浅在。
爹再找到霍无双时,霍无双已被划花了脸,那张与她如出一辙的脸上血肉翻卷,她看了她一眼。
那夜里,她也是这般缩在角落里,她不敢再去看霍无双,她害怕。
她不敢再看霍双一眼,她记不清那天后面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霍双看她的那双眼睛里,冰冷得吓人。
那时太小,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才知晓,那是名为恨意的东西。
只那一次。
那种眼神只有那一次。
“青青……”
“霍青青!”
有人……有人在叫她。
她听到有风哭嚎,有人黄沙漫卷里卷起血腥气金戈声。许许多多的哭声像个漩涡,叫嚣着要把她拖下深潭。
霍青青的呼吸急促起来,濒死的感觉,她也曾有过一次。
她的手下意识抓住一截浮木,扣得很紧不愿放开。
活下去!
她得活下去,去问她为什么。问她为什么要残害那么多无辜的人。问她,她明明倾尽所有给她,她到底想要什么。
周身开始暖起来,霍青青才觉得轻松些。她捱得艰难,却始终有人把她抱着,他声音时急时缓,在耳边起伏。
她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襟挣扎着。
她好像总给人带去灾祸,霍无双是,将离也是。
若非是她,他们又如何会受伤?
长生教神使……霍无双。
若没有霍无双,没有用她的血养赤蝶蛊就没有所谓长生药,也不会有这么多百姓破茧。
他们不会死。
或许……该偿命的是她。
“顾衍,我是不是该替她偿命?”霍青青蜷缩在他怀里,仰头看他。
“我不知她被掳走后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那张脸上鲜血淋漓。我也怕,怕得很。”
“是月浅,那时,月浅在。”
“她一定在。”
“她问我,脸上的疤怎么好了我便知道,是她的手笔。是她动的手。”
“她被将离,杀了。”
“霍无双……她想借长生教的手除了我,不对、不止于此,不对……”
霍青青脑子里很乱,似有无数人在叫嚣着要她去死。
她抬手就要打上自己的头,却被顾衍死死握住。
“该死的从来都不是你。”顾衍抱着她,哪怕她挣扎得再凶,顾衍都将她抱住。
“将离。”
“什么?”顾衍没听清。
“将离。”霍青青推开他跌跌撞撞站起身:“她想杀了将离取而代之!我得去救将离……”
“你这样去救谁?”顾衍的声音冷下来,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倒在自己怀里死死抱住。
“顾衍你放开!”
许是借着心中那股气,霍青青竟将顾衍打退数步。
“你不能去。”顾衍又将她拉回来,他一手扣在她腰间,低下头来同她耳语:“至少……再养养。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带了乞求:“你的身体撑不住的,再养养,等过了今日,在谷中多养养,我就带你回京都。那时……再去救他,好不好?”
霍青青僵住身子,听着顾衍在她耳畔一句句地问好不好。
“京都,京都之中我爹,宋世荣。”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她扣住顾衍的手,咬着牙又忍过一阵冰寒才接着道:“顾衍,若我不在,你定要好好护住我爹护住我霍家。”
“你要同十一一起,护住霍家。”
“顾衍,你同我说,一定要护好霍家,我不能再将我爹他们拖下水。若是白沙关破,百姓又当如何?”
“顾衍,你替我守城门。”
她的声音慢慢弱下去,却越发坚定。
她还不能死,如今朝堂未平,外患未除,她当再握破甲锥,重踏白沙关。
顾衍听她说着话,只应了一声:“好。”
原来蔺弃所说别让她伤到自己,便是说的这般。
早些年一桩又一桩的事埋进心底,被她和着血掩下,堆积太多便成了癔症。到九岁那年,终于再也扛不住,才以撞煞为由送去南方静养。
后来遇雁将离,桩桩件件,越垒越多。
偏生她不爱说甚么苦,便都一一扛下来。
如今骤然引蛊,拔除余毒,癔症便同最后残余的那点蛊毒一起发作。
可她……纵然痛成这般模样,都还记着要去救雁将离。
顾衍的心头如被冷水浇下,浸进一池冰水里。
他掩去许多情绪,将她抱在自己怀里搂紧,埋首在她颈窝落下许多温热的吻。
怀里的人偶会战栗,他便将她搂得更紧,他不知说什么。只知她如今已是比方才好了许多。
顾衍听着她偶有惊梦时叫出一声霍无双,或是在问为什么。
他没用得很,这般情形又只能放她一个人独自去扛。
他许是……当真不如雁将离。
他们没那么多羁绊,只有那时一句可要试试。
如此说来,她始终惦记着雁将离,是应当的。
他什么都没做过,不像雁将离曾同她一起携手并肩同生共死。也不像霍十一与她纵横江湖,相伴数载。更不像霍清风,以哥哥的名义守她此生。
他只是顾衍。
霍青青看上他的脸,喜欢,后来青州学宫随他一起查案。她被长生教带走,他就带人强闯山脉。
或许只是她觉得亏欠。
顾衍长长叹息一声,低下头看着霍姑娘面上被激起些绯红的颜色,一时心中乱起来。
待心头那阵动荡过后,他才微微松开手,好让霍姑娘靠得舒服些。
……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顾衍恍惚着听着霍姑娘在叫他。
他睁开眼,正对上霍青青那双带着担忧的桃花眼。
她见他醒了才松了一口气,抬起手点在他眼下轻轻摩挲,笑道:“顾大人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