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顾衍,跟伍行一起坐在玉楼春屋顶,酒这东西吧,他算不得喜欢也不怎么挑剔。
赐下来的御酒他喝,普通好酒劣酒他也喝。
此刻在青州,天清月朗。
伍行咂咂嘴,这一葫芦是早些时候外面随便打的高粱酒,果然还是差点滋味儿。
“此行,当真那么凶险?”伍行放下酒葫芦,一葫芦酒就喝这么几口,着实不过瘾。
顾衍没搭话,手里牙牌打着转。
“我说……你就真的那么信霍青青说的话?就不怕她骗你?”伍行摇着头,看着高悬的银月斟酌片刻道:“你似乎从未这样过。”
“我哪样?”顾衍瞥他一眼,看着他二不挂五地曲着一条腿随意坐着。
“你还好意思问啊?”
顾衍抬手摸着手腕上绑着的袖箭,一时觉得自己似乎是太过相信霍青青了。
“她所查,我所查,九成都是一样的。”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自己的袖口:“皇帝纵然没那么信我,但也舍不得放了我这个助力。更何况,长生教为祸民间,于朝堂并无大碍。”
“我能看出来,霍青青跟朝廷那些个满肚子算计的文臣不一样。”他又紧了紧袖箭,若无其事地低头打量自己这一身衣服:“否则她不会跟我说这么明白。”
帝心难测,她是当真怕他一着不慎让明顺帝抓住把柄把他同那宋世荣一并除去。
霍姑娘瞧着,像是知道他心底所想,如当初那般,他被霍姑娘看透了。
他不知霍姑娘有过什么过往,只知道她如今身体不好,难有好眠的时候。好不容易这些日子,喝过两日安神药睡得好些,又紧接着要赶往学宫之中等着长生教。
这姑娘,怎么一刻都不闲?
伍行嗤了一声,拂一拂衣袖从屋顶上跳下去。
他才不想陪着顾衍这个木头,霍姑娘多好一人啊,真是……
等伍行走了,顾衍才起身迎着清朗月光纵跃下去,独自一人行在月色之中,留下一地银芒生辉。
……
翌日。
青州学宫招生在即,无论门第无论出身,只看卷上作答如何。
霍青青因着昨夜里被兰浔看着,只喝了一小杯千金酿,没有醉酒,遂起了个大早。
入学宫至多也只能带上一个端茶倒水的小童。寻春一听,忙给自己梳了两个抓髻说自己年纪正好。
锦屏抬手摸摸她的头:“你乖乖在楼里呆着,在学宫这些日子,你们中午还得来送个饭。”
寻春搅着手指看向霍青青。
霍青青不由失笑,安慰道:“我约摸会在青州一月有余或两月,一月可是有四日休沐,四日休沐都会回楼中。”
“那我们轮流给姑娘送饭,姑娘若是有想吃的,就、就让……”寻春拽着霍青青的衣角,怯怯看了一眼霍十一:“就让十一侍卫同我们说一声,保准给姑娘做新鲜热乎的。”
“好,我记下。”霍青青笑着同楼里人道别,弯腰进了马车。
青州学宫每年招生,来者数百,今日街上人山人海,来往的少年人比往日多。
人多了,马车便走不动道。
霍青青索性抱着书卷下车来,锦屏和辰砂在两旁挡开人群。
这架势,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路就好行了许多。
“青州还是这么热闹。”霍青青站定在学宫门口,远远瞧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后跟着的是一身黑里扬青束袖常服的顾衍。
这位便是青州学宫祭酒,前朝内阁大学士林映。
顾衍带着笑意不知同林映说了什么,老人家觑了一眼霍青青,眼中带着趣味。
到得学宫内,霍青青领了卷,不紧不慢地写完,随后便趴在桌案上昏昏欲睡。
顾衍巡考,走过她身边时,似是不经意停在她身侧。
考卷上的字娟秀端正,又隐带几分张扬,他伸手将考卷一提:“写完便好好睡。”
俨然是夫子语气。
霍青青困倦起来,顿时觉得自己不该以学子身份来。
莫名其妙,就比顾衍矮一头了。
等考生陆续写完,祭酒差了上一届的学子做他们的向导,带着一应新生游逛学宫。
青州学宫地处留青山,学宫内假山池藻,亭台水榭,自有独属于青州的一份景致。另有修竹茂茂,草木葳蕤。青州四季如春,居于修竹木屋里,再合适不过。
因需等明日放榜,许多学子今日都会回家。
有人步履匆匆,行走间青色的衣摆微漾,他来霍青青面前站定:“祭酒有请。”
他没有多看霍青青,见霍青青点头便转身带路。
等到得一处院落,他恭敬地扣响房门,连扣三声:“祭酒,霍小姐来了。”
“进来吧。”
屋里坐着四人,顾衍跟林映正在下一盘棋。另一边的伍行跟一个清瘦的老者摆弄着八卦盘。
等带路的学子恭敬退下,林映才抬抬眼皮:“霍家的小丫头?”
“林大学士、陈爷爷,安好。”
“怎么?不叫一声夫子来听听?”顾衍捡起林映被他围死的棋子,闲适地靠在榻上:“霍姑娘,其他人可是叫完了,我呢?”
霍青青心里笑骂,好喜欢占便宜的顾大人啊。
“那……顾夫子教什么?待明日时,我挑着学学。”
“唉,叫得不情不愿的。”顾衍长叹一口气:“枉费我一番心血啊。”
“不知祭酒叫我前来是为何事。”
“没什么,只是昨日顾指挥使来打点的时候特地说了照顾着霍小姐点。就想看看霍小姐是不是有什么神通,能收了这个顾衍。”林映一脚踹向旁边的陈之齐:“还有他,把霍小姐吹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
陈之齐早有预料一般瞬时躲开,手里拿着个龟壳摇三摇面容慈祥:“青青此行累了吧。之前霍十一那小子过来跟我说让我给你安排着,如今也安排得差不多,你当真要住在天玑?”
“陈爷爷还不了解我吗?”霍青青笑笑,拿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顾衍起了兴致,执黑子下起来。
“不干涉你。”陈之齐活动几下筋骨,腰间悬着方才那个龟甲走到霍青青身边看他俩下棋。
这厢顾衍落下一个黑子设下陷阱,偏偏霍青青瞧都不瞧,棋路如刀锋。
顾衍眉一挑。
“嚯,有胆量。”伍行也凑过来,眼瞧着霍青青直接将顾衍的棋撕扯开:“这是单刀直入了?”
霍青青这一下,顾衍反而慢下来。
“承让了,顾、夫、子。”霍青青一子落下,面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
嗤,睚眦必报的霍姑娘。
顾衍抛了棋,将棋扔进棋钵里。
“哎呀,老夫怎么就没想到下这里啊。小丫头聪慧。”林映两眼放光,他得赶紧复盘复盘。
“青青,你要我们如何做?”陈之齐懒得理会自己那个见棋眼开的老友。
屋里沉凝起来,林映虽在复盘但也时不时拿眼看过来。
“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霍青青沉吟着:“我的命签会登记在册,加之住在天玑院,只要加强防备便好。其余的,陈爷爷和祭酒不用管。”
“我既前来,定然是做好十成的准备。更何况……”霍青青意味深长地看着顾衍:“我还有顾大人。”
这话说得暧昧而不自知。
顾衍心念一动,顺着她的话语笑道:“是啊,我可是霍姑娘花了大价钱雇的打手。”
啧,牙酸。
伍行如是觉得。
“你若是同顾指挥使住一处难免落人话柄。这样,他去住你隔壁的天权院。如何?”
林映看着不管事,实际还是知晓轻重。
况且他早听自己老友夸霍青青夸得天花乱坠,如今一见一谈下来,霍家这个小丫头是有些不同。
总时不时让他想起曾见过一面的故人。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这些老家伙,早该歇着了。
也就是今年,长生教兴风作浪,搅得民间不安宁。那日学宫命案,他又惊又怒,惊于如此残忍大胆的行径,怒于自己查不出有异,后来上报府衙,府衙查不出只能先压下上报朝廷。
如今朝廷遣顾衍前来,他已是觉得安心不少。只是没想到,会再多派一个小丫头。
眼下,命案相关,事无巨细,他们都早已理好分成两份,今日便递给顾衍和霍青青。
他们青州学宫,盛名这些年,还从来没这么窝囊过。
几人一番合计下来,林映越发觉得霍家好就好在生了个霍青青捡了个霍清风。霍清风少年成名功绩不必多说,当下一看霍青青就明了了,不怪自己这个严苛的老友天天都说霍家丫头乖巧能成大事。
末了又想起自家孙子。
若是他没记错,自家孙子应该跟霍青青差不多大,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他那孙子虽说于文没有什么天赋,只算得中规中矩,但于武却是天赋异禀。
晚些让他也来助霍青青。
“青州学宫向来出忠烈之臣,是大煜朝堂的根。”这是方才出来时,陈之齐同霍青青说的。
霍青青点点头。
她自是知晓陈爷爷想说什么。
青州学宫是大煜朝堂的根,大煜需要从青州学宫里出来,能堪大用的少年人,去一点点替换掉朝堂之上已经烂到根里的朝臣。
所以青州学宫容不得有歹人作祟。
“青青、顾指挥使、伍大人,我辈无能,辛苦你们了。”陈之齐跟林映郑重一揖。
霍青青忙躲开去,止住他动作:“陈爷爷、林大学士言重了,青青定当竭尽全力,也会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顾衍注视着陈之齐和林映,唇角含笑转头看向霍青青:“我这个打手,自是听雇主吩咐了。”
果然啊,大煜还有为民请命的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