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地面很潮湿，钟乳石尖的水滴落的声音嘀嗒嘀嗒的。

这是个石窟。

一行人还是原来的站位。

小二在谢骄身后，离他一米多远，脚步轻飘飘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不是小二的目光似有若无的往前看，谢骄是真会忘掉身后有这么一个人。

行出一段距离，谢骄听到了一阵有规律的清脆敲击声，和喜枝的铃声不同，这种敲击声不是人力，更像是风送来的。谢骄的猜想没维持多久，属于幽深地底的森冷寒风席卷而来，微微吹气谢骄脸上盖住的红布。

谢骄眯起眼，石窟一片黑暗，放出符文除了惹眼外，没有任何用处。

这不知是天然还是人造的地下尽是阴暗，一路往下，风越来越冷，吹出的呜呜咽咽声也越来越有鬼片的氛围。

谢骄脱离了喜枝的操控，行动全靠自己，有时踩到光滑的地方，还要凭自己的定力不摔倒。

就，挺废腿的。

*

走到目的地，谢骄整个人都快麻了。

换魂的地方很有仪式感。

巨大的地下空洞被八根幽绿的玉柱撑着，八道同色的鬼火绕柱底一圈，又随着地面勾画的缝隙弥漫到巨鼎下。巨鼎不是绿色的，但被鬼火一笼，它不绿也得绿。

谢骄没什么精神地看了周围一眼，觉得建这里的人一定很环保。

喜枝摇铃。

孩子们应声而动，谢骄不动声色地跟在中间，随他们一起到了八方的一边。谢骄不懂里面的门道，他被一圈孩子围着，个头又不高，只能尴尬地呼吸中间空气。

被控制的孩童还是活人，谢骄被他们挤着，能清楚的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温度。他们是鲜活的生命，谢骄身处其间，能清晰的感知到他们是活的。

喜枝沿着石路登上巨鼎边缘，她的手里捧着红色漆盒，盒里摆放着各样银制香盒。香盒里的香料是喜枝家族一脉相传，专为解决魂魄奇症而制的。

喜枝早年家道中落。一族身怀此方，加之傀师本就为世所不容，一族衰败后，到处碰壁，投靠无门，最终不得已才效忠了现在的主人，为其驱使。

香料自身的暗香唤醒了喜枝曾为富家小姐的过去，也让她为如今的境遇心生悲哀。

她是无法回头了。

银制五瓣小勺依次撒入各色香料于巨鼎内，燃烧的火焰丁点大小，几乎是一瞬，便被鼎内的黑色雾气吞噬。

香料原料皆是奇珍，只需一小勺，便可迷生人魂魄。

黑雾在鼎底下浮沉。

吞食香料后，一缕缕青烟直上。

喜枝数着时辰，见青烟至顶，散至八方柱顶，才轻轻摇铃。镂空的金制缠花金铃在喜枝腕间翻了三番，喜枝无声念着符文，巨鼎外的大字一个个亮起。

鼎底，绿色的鬼火窜生，颜色愈发深沉。

无形的烈焰烤着喜枝的面庞，她拿起帕子细细擦了擦额上的汗，才转身沿着石路回到底下。

小二见她下来了，忙问，“喜枝姐，可以开始了吗？”

喜枝费了太多力，唇一点血色也无。她喘了好几口气，才点点头，“你等我把那些孩子的控制解了，就可以一个个来了。”

喜枝是小二的上峰，流放也是上峰。

小二虽不喜欢喜枝的做派，但这笔买卖成功在望，他也就懒得和喜枝计较，他把虚弱的喜枝扶到一干净处，让她坐下歇歇，“劳烦喜枝姐了。”

喜枝摇摇头，她现在全身都很冷。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不爽，她造了孽，这孽自然会在后面如数返给她。

喜枝在做事上一贯是细致的，“生辰八字都清楚吧？”

小二拿出一张单子细细对了，“都在上面，除了那个外来的，其他的都找人卜过，肯定是对的。”

喜枝：“那个外来的放最后，我待会不解他的禁，免得生变。”

小二应下。

“还有。”喜枝从香囊里拿出把极尖极细的短刃，递给小二，“待会要是有孩子反抗太过激烈，你就用这把短刃刺进他们脑下一寸的位置，让他们不能行动。”

小二踌躇：“这不好吧……”

喜枝从红漆盒里取了一方香料，取了一点在指尖嗅了嗅，回了点精神，没什么所谓道，“这把短刃不重创肉I身，只作用于魂魄。那些孩子被强行灌入鬼气，一会又要经受抽魂的痛苦，万一灵力和鬼气相冲，你一个人是拦不下他们的。”

先天有灵力，是换魂的头一条。

灵力是进入灵异界的敲门砖，先天灵力强盛的孩子，大多有宗门世家庇护。喜枝效忠的组织虽强，但也没到明目张胆到青天白日抓孩子。

换魂的孩子大多是孤儿，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组织找到符条件的孩子后，还需要给这些孩子灌入鬼气，以便于他们的魂魄脱体，接受新的阴魂入体。灌鬼气的过程非常痛苦，无异于把人丢进刀山油锅里过上几遍。不少孩子会死在这一层。

侥幸活下的，在鬼气稳定后，需要用特殊的封印咒迷住魂魄。

封印咒是组织的机密，不是喜枝能学的。

喜枝虽没接触过组织核心，但她的家族里的长辈却知晓不少内幕。

比如说，喜枝效忠的主人对换魂的研究极为热衷，他手底下的势力，三分都投在这块明令禁止的区域上。

“机灵点，情况异常就动手。都做我们这一行了，还装什么于心不忍呢。”喜枝淡淡道。迟则生变，她只会解除封印，十几个清醒的灌满鬼气的孩子，一旦爆发，就不是她能解决的了。

小二心思几回翻转，应下声，“喜枝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喜枝“嗯”了声，他们离这些孩子不远，她指挥着小二去到孩子身边，摇铃解除了除谢骄之外其他孩子的操控。

*

谢骄听了一耳朵喜枝与小二的交谈，明白这两人都是老手，绝不会心慈手软。如果他敢轻举妄动，最先死的就是围着他的孩子们。

谢骄在袖子里揪住符文。

李四屠，你怎么还不来？

他被放到最后一个，要死也是最后死。他死是没关系的，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

可这些孩子……

这些和他过去一样是孤儿的孩子……

谢骄从没像现在这样急迫过。可能是感同身受，也可能是内心的良知在作祟。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他是个孤儿，可他成长有福利院供他吃饱穿暖，供他上学，供他有个未来。

比起眼前真的没有依靠的人，他的人生都算得上安稳幸福的。

谢骄揪着符文，回忆李四屠填鸭式塞给他的知识。他不知道换魂需要多久，也不知道他的言灵能拖住喜枝他们多久。

他只知道，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不管结果如何，他只求个心安。

挤着他的孩子们清醒了过来，谢骄能感觉到他们的身体开始活了起来。呼吸声，人的呼吸声急促，他听到了周围鲜活的生命。

黑色的“气”在孩子们身上显现，白色的“气”的太过微弱，在与黑“气”抗衡时，顷刻间就被压了下去。

“这是哪儿？”

“我在哪里？”

“痛……”

“身上好痛……”

“……”

“哥哥……”

“……”

“救命……”

巨鼎里的黑雾攀升，鼎身与黑雾的碰撞声压住了孩子们细碎的呜咽声。

谢骄看到黑雾分散，散开的化为一个个人头，锁定目标朝孩子们冲了过来。他听到了有孩子在尖叫，但他周围的孩子们跑不开，僵硬的四肢让他们走了一两步就摔倒，把自己的身体压到其他人身上。

被压的人扯住前面的人，前面的人没有希望了也拉扯住旁边的人。

十几个人摔成一团，逃也逃不开。

谢骄作为唯一站着的孩子，一下子就突出了起来。人头黑雾是锁定目标的，它从谢骄身边晃过，向谢骄脚下的一个孩子袭去。

那孩子也是吓傻了，直接反身往谢骄身上扑去，他把谢骄撞倒，将谢骄抵在身前，“杀他！你杀他啊！！不要杀我！！！”

谢骄愣了。

就算他是个成年人，他一时也说不出话。

人头黑雾没管谢骄，还是绕过他去追那孩子。

那孩子见人头黑雾只追他，绝望了，“为什么啊？！你为什么只追我？”

那孩子不可置信，他一把抓着谢骄，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样子。谢骄被他人到绝境疯狂的力量抓得生疼，要不是需要维持不能动的设定，他肯定把这小子一把推开。

“？！”

一股娇小的力量撕开了谢骄和抓着他的臭小子。

谢骄一偏头，一个身形娇小的人就倒在了他和臭小子中间。认准娇小身形的人头黑雾直接窜了过来，瞬间进入这具身体。

臭小子见有人拦他，黑雾又擦着他的脸过去，下意识就举起手，脚上也开始乱踹。

倒在他们中间的无疑是个女孩子。孩子不知道轻重，尤其是快没命了，谁知道他力道多大，谢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周围是通混战，喜枝没发现他的操控解除了，他也就借这小子的力滚一圈。

臭小子用手撕女孩时，谢骄的手“无意间”摆在女孩手臂上，被狠狠揪了几下。

臭小子站起来，要踢女孩时，谢骄趁着人头黑雾往臭小子这边来，罩住他们三个的架势，直接就地一滚，把女孩抱在怀里，挨了几脚。

人头黑雾是追着这小子的。臭小子被人头黑雾一咬，直接被掀了起来，他挣扎着落地，大喊大叫往其他方向逃窜。

谢骄半眯着眼，他实在受不了这大喊大叫的做法。让他想起了回福利院带的熊孩子。

人头黑雾们在谢骄身边乱窜，它们似乎很享受这种猫抓老鼠的乐趣，没有一下子杀掉这些孩子。

谢骄被推到一边，怀里还有个女孩子，他保持不能动弹的人设，就那么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谢骄借着地面的低温，给他的大脑降降温。被人一坑一救，一棒槌一甜枣的，他的脑子承受不过来。

然而他下意识收集情报的习惯，让他看到了怀里唯一没有乱窜，正躺着和黑雾以“气”抵抗的女孩。

这个女孩，是妹妹。

刚才一切发生得太快，谢骄都没有仔细看这个英勇献身帮他的女孩是谁。

欠了人情。

不管妹妹是认出这具身体，还是单纯想救人。

于情于理，谢骄都欠她的人情。

她自己都快死了，就算不帮他也没什么。

谢骄复杂地看着妹妹，他做事非要讲个一二三，这种在他看来无私的善举总会让他觉得自己太那啥。

“呜……”

妹妹身上的黑“气”和白“气”多得惊人，一直不断溢出，和想要她身体的人头黑雾抵抗。这种过程很痛苦，哪怕周边乱糟糟的，谢骄都能听到妹妹不成句的呜咽。

他看着妹妹孱弱的身体在地上不断地挣扎。

他看到眼泪从红布后溢出……

以及发现妹妹负隅顽抗，正在接近妹妹的小二。

他看着小二利索举起的短刃。

谢骄：“……”

*

谢袄已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拼着最后的力气挤开想自相残杀的男孩，她躺在地上。

人头黑雾挤进她的身体。

她驱动身体里流动的力量，不断和黑雾对抗。

被她帮了一把的男孩愿意帮她是谢袄没想到的。

底层人的命太苦了，苦到善举都不会得到回报。

谢袄被卖到那个鬼地方前，跟她同住过的老乞丐就说过她，善良的心，他们这些底层人，是不配的。

要想不被人吃，就得学着吃人。

谢袄被男孩护在怀里，眼泪滑落。

她不是个好孩子，没有好孩子会和同胞的兄弟姐妹们争夺资源。

遥远的记忆太过刺骨。

体内冰冷的力量太冷了，谢袄下意识驱动另一股温暖的力量，两种力量开始冲撞。

谢袄听给他们灌力量的人说过，如果两者不能平衡，会死。

太冷了。

过去的记忆冻结着谢袄。

什么死不是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