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坠肢体,黜聪明
越秀苏氏是澧南最富有的家族,没有之一。与西平缪氏同为皇商,生意却做得更大、更周全,路子也更广,大小生意遍布澧江南北,族中子弟自小学习经商之道,不仕不工,以行商为第一要务。裂章秘术乃是苏氏家传,且向来是传男不传女,举凡世家大族大都规矩森严,这苏氏一族格外如是。
飒飒风雪里,一位老者慢慢现身成、夏二人眼前。锦帽貂裘,华贵厚重,比起秘术师更像一位俗世里的富家翁。
“苏老前辈。”
成君将临渊剑紧紧握在手里,直觉此人恐怕不好相与,没想到甫一开口对面便有漫天金花如流星砸下,花蕊含锋隐锐,带着簇簇尖刺,直向他二人而来!
裂章八重境,万星坠天!
成君揽住夏舒腰肢瞬间退后,脑子里一下清醒,想明白很多事情。
怪他进入朔方原后一路走得太顺利,先前那几位都对他与夏舒并无更多恶意,竟让他有些忘了,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来看待他的——有《龙渊古卷》傍身,杀人夺宝,才是正理。
至于这位苏老前辈口中所说的那女子,想来便是如今已向龙渊秘地而去的柳潇湘。苏允之定是早早来到此处暗中等候,且有意说动柳潇湘与其联手杀他,柳潇湘却并无此意,多半是一口回绝了,才有此一说。
好狠毒的手段,成君心中暗道。若柳潇湘当真同意联手,一个洞见境再加一个裂章九重境,他与夏舒不死也得重伤不治。此处已近极北尽头、龙渊秘地,两位江湖名宿自可全身而退,日后万一不器剑与青莲谷过问此事,推给寒天雪地或是大风暴即可,埋骨朔方原北本便是此地应有之意。
他也无比确信今日这事绝难善了:苏允之挑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就是奔着杀他二人来的!
以苏允之这个年纪和身份地位,敢现身人前,说明此人是有着九成以上的把握,断定他二人今日必将饮恨于此——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苏允之既然敢动手,又怎么会不考虑动手的后果。
冰天极地,无人可援!
一念及此,成君几乎是拖着夏舒再度疾退,右手朝空一送,毫不犹豫一招万剑来朝使出——真正的生死对决只在毫厘之间,三招之内决高下,也定生死。面对苏允之明晃晃的杀意与恶意,他很清楚自己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与回避,要么他带着夏舒成功逃脱此一杀局,要么二人陈尸此处,似苏允之这种经验老到之辈是不会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的。
“反应还挺快。”苏允之怪笑一声,左手凭空向下一压,漫天剑影为之一停,尔后一线流光自天际奔袭,划过一道弧线,其之迅捷,直向成君心口而来!
“快躲开!”
夏舒只看了一眼便失声惊道:“玄金三结!这是裂章九重境的看家本领!”
“他躲得开吗?”苏允之好整以暇地伸出食指、拇指与小指掐诀印咒,“小子,眼光不错!丁仪教得好啊。只可惜,就到这里了!”
漫天剑影几乎已到苏允之身前,可有那道弧线逼近心口,成君不得不召回临渊剑回援。他想以剑斩断那弧线,剑锋过处,弧线却只是一道金色虚影,根本不为所动。
一旁的夏舒早将手心贴近成君胸口,赤橙流火嘭一声汹涌而出,沿着那道弧线一路烧灼,有一瞬间金色虚影似乎熔断几分,很快又接续延绵,方向不改,仍还是……成君心口。
“成、成君你,你忍着点……你、你别动……”夏舒没有意识到自己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在颤抖,短短一句话碎得断断续续。
成君见状大感不妙,右手轻振剑锋,正要再做点什么,一种极其尖锐的剧痛忽然在心口处炸开,继而蔓延全身,就像——是的,就像被人拿世上最锋利的刀剑搅碎了五脏六腑,又沿着四肢不断割裂,俱都切得碎碎的,如那屠户切肉臊子一般——就是有这般痛。
临渊剑怦然跌落。
玄金三结,一证身见结,消一切肉身困苦,断一切心念无常。
金色虚影自成君心口处当胸穿过!
“不要!”
夏舒痛喊一声,眼睁睁看着成君哇地吐了一地鲜血,当中数块碎肉,恐怕连脏腑都被那道金色戾气搅碎了。代表太渊秘术的浅绿毫光萦绕成君身周,夏舒闭了闭眼,暗一咬牙,悄然催动密罗幻术同时施展,造了些幻觉暂时麻痹这具正因剧烈疼痛不住颤抖的躯壳——他实在不想成君太过痛苦。裂章秘术是五行术法中攻击性最强、也是杀人最快最狠的,玄金三结更是虐杀术法个中之最,显然苏允之那老匹夫不仅要杀人,还要虐杀,此时他已说不出什么话来,眼里只有痛得跪在地上的成君,以及对面那微微冷笑的苏允之。
无垠雪域上,巨大的莲花破土而出!
苏允之何等见识,一眼认出这便是谷玄八重境的莲华极天,眼底几分讶色,更多的还是警觉,再度放出漫天金花以万道坠星切碎草木青莲,不想那些破碎草木忽地燃成熊熊烈火,转眼已成滔天之势,将他四面包围。
郁非七重境,无根飞火。
苏允之一怔,有种莫名的感觉让他很想笑出声。他也确实笑了出来,不退不避,就这么站在烈火之中,对不远处的夏舒道:“你在用太渊救他吧?又是催动谷玄,又是催动郁非,你还有几分力啊?丁仪再是怪物,也至多教出一个小怪物来。你今年几岁?境界几何?便是这样不要命地施展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啊?”
夏舒不语,跪坐在成君身边以手掌贴近其背后,浅绿毫光倏忽大盛,护住了心脉和几处要紧经脉。同时再次催动郁非,狂风悍然助长火势,五行术法素来以火克金,他境界不如苏允之,与其用最擅长的谷玄硬拼,不如用郁非先克制住裂章,至少也能争取些机会,好让他把成君从玄金三结中救下来。
“他对你这么重要吗?难道说,先前他就是你救活的?用丁仪教你的太渊?”
苏允之盯着夏舒看了看,发现一道血痕自他嘴角缓缓爬下,脸上顿时笑意更盛,大笑一声,站在原地再次掐诀印咒,
玄金三结,二证戒禁取结,戒一切执念身垢,禁一切欲罪情毒。
肉眼可见的一道金色戾气如锁链般铐锁成君四肢,末端穿过手腕踝骨、穿过两枚琵琶骨,直将他整个悬吊起来,鲜血淅淅沥沥地洒落,浸透了身下洁白雪地。那边苏允之强行以裂章秘术镇压永燃不熄的郁非之火,嘴角亦是见红,脚下一个踉跄,顿了顿,重又迈起轻缓的步子向成、夏二人来了。
秘术被破,夏舒闷哼一声吐出一口瘀血,想直起身子护住成君,胸口一阵钝痛,一时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也不愿对川海剑主太过为难,这样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何必。只是如今这情状,不撬开他的嘴,我就得不到我想要的。”
苏允之在成君面前站定,闲闲抱臂,面目生冷。“川海剑主,我只问一句,《龙渊古卷》你放到哪里去了?”
成君强忍剧痛,咽下涌到嘴边的一口心头血,竭力道:“不在……我这里……”
“你撒谎!就算不在你这里,也是你将它藏起来了!此等珍奇秘宝,昔日大风暴里,你敢说你没拿吗?!”
“呵呵……”成君不禁讽笑出声,“苏老……你便是撬开了我的嘴,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找死!”
苏允之面目一瞬扭曲,手中印咒再起,金色戾气凭空凝起,将成君四肢百骸一应贯穿!
玄金三结,三证疑结,见一切尘世法性,灭一切苦寂根本。
浅绿毫光由是大盛!
苏允之见状又是一声大笑:“你还要保他?好!你救,我杀!小子,你又能护到几时?”
夏舒仍旧不语,一双不带感情的蓝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苏允之感觉自己根本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狂笑出声,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此二人已是他囊中之物,便是现在松快几分又如何呢?成君迟早会撑不住说出藏宝地址的,到那时再杀人灭口也不迟!
身上的疼痛似乎稍减几分。成君努力睁开被血痂糊住的眼,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害冷,只心口处热热的,像被人用热乎乎的手捂住了,使鲜血不至于尽数流失。他调转视线,果然是夏舒正在一刻不停地施术,对面苏允之则在旁若无人地兀自大笑,丝毫不在意他与夏舒似的。他猜这大约是中了夏舒的幻术了。但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是要紧所在,唯一要紧的,是他接下来一定要对夏舒说的话。
“小夏,你听我……说……”
他已是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含混不清地说些破碎断句。
夏舒晃了晃头晕目眩的脑袋,过度施术正在抽干他的精力。
“你说。成君。”
“我曾为你写过的……契据……那张纸……你撕了吧……”
“……”
夏舒反应了一会才想起,那是还在洛城时,他逼着成君为他亲笔写下的,那代表了他与他之间的承诺的一方契据。
说好了的,夏舒去哪里,成君去哪里。怎么还没走到极北之境、龙渊秘地,这承诺便要不作数了呢?
“……你骗我。”夏舒两眼一热,眼角滑下豆大的两颗泪滴。“骗人的是小狗。”
“我不想骗你的……”
“但我已经……走不动了……”
“小夏、小夏……”
成君阖上眼,无穷近又无穷远的极天尽处,他听见自己清晰的呼吸声,一上一下,一起一伏,暗合了某种自然韵律,一沉一浮,一吐一息。
还记得他师父傅明彰教他坐忘吐息法的第一日,师父那低沉又温和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为他讲解练功法门:
神游于眼,后役于心,灵阙一点,复归丹田……
他当时还问傅明彰:师父师父,什么叫坐忘啊?
坐忘啊,坐忘就是——
就是?
是——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是谓坐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