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压低?没有吧……”冯树才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莫名有一种既视感,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和商陆进行这场对话。他低头看着操作台,发现摆在上面的平板电脑开始小幅度地震动起来。
甄远峰完全没心思关心他们正在面临什么情况,他眼下就只有对撞机捕获到的粒子运动轨迹的数据,这实际跑出来的数据竟然和他的计算完全不一样,这种大幅度的轨迹偏离属实出乎他的预料。他不相信自己的计算会是错的,所以在用尽全部脑力去重算公式,试图将数据套进方程组当中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现在粒子的对撞速度比计算高了千万倍,这个级别的误差已经不算是计算失误了。”观察着更为直观的物理模型的肖恩在和威尔商量过后得出结论,“这很不寻常,难说我们又看错哪个单位了?”
“说好的没有链式反应呢。”张航也留意到整个操作台微妙的震动感,他抚摸了一下桌面,感觉手掌有些发麻。
“什么,什么意思,你们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终止实验?不是说有很高级的降温系统什么的吗?”薤白发现整个屋子里没有人打算立刻叫停,心里开始慌了。
“不能终止,目前还能捕捉到粒子的运动轨迹,这段数据相当重要。”王曜华也紧盯着数据,同时还在后台对实时数据进行下载和解析。
但伴随他这句话的话音落下,操作台的振幅从难以察觉升级到剧烈晃动,警报声也终于响起。
这种犹如地震来临般的晃动感让人头晕目眩,薤白紧抓着商陆的手臂,完全外行的他只能凭借直觉来判断目前的情况,他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要逃。“商陆。”薤白来不及擦掉冷汗,最后的最后,他能做的就只有喊一声商陆的名字。
这就是这一声呼唤,让商陆猛地陷入一场混乱的头脑风暴当中,他盯着薤白的双眼,从中看到自己倒影,陌生又熟悉。
“你说,就算是我们证明了多重宇宙理论,那又怎么样,我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另一个宇宙的意识。”商陆的大脑中涌出无数记忆,其中有几段尤其显明,比如说这段他和另一个人的对话。
另一个人是谁?自己到底在跟谁说这样的话?商陆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被记忆控制,还是控制了记忆。他感觉自己扭过头看向身旁的人,记忆中的画面变得清晰。
一身黑色西装的王曜华捏着手中白色的花,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有所意图地说:“要试试吗?联系平行宇宙当中的人的意识。”
那很像是在某一场葬礼上,商陆看到背景的墓园,看到墓碑上写着“烈士”的字眼。他加重了呼吸,大脑正在大量消耗自己的血氧,但他不想停下来,也不想像曾经那几次一样昏厥。此时此刻随着粒子在特殊引力场的作用下高速重复性对撞,商陆察觉到那些隐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并不是真的藏在自己的脑子里,那更像是搭上了某个奇怪的外界电波,记忆是从“外面”传送进来供大脑解析的。
“联系上了又怎么样。”记忆中,商陆转过视线,看向近处的墓碑。
“你之所以会质疑接触到另一个宇宙的可行性,不就意味着你内心深处是真的很想看到另外一种可能性,你想让所有不符合你理想的宇宙塌缩,唯独留下那个你认为美好的世界。”王曜华说着冗长的句子。
伴随着朋友那毫无起伏的语气,商陆看清墓碑上的字——北京市公安局刑警大队警官,蒲薤白同志之墓。2001年5月生-2036年7月殉职。忠魂不泯,浩气长存。
“我还没有对你说……我还没有告诉你……”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回来。”
“不管多少次,我会找到你。”
“薤白,你在哪儿?”
墓碑反反复复出现无数次,殉职时间反反复复更改了无数回,商陆感觉胸口正在放射性疼痛,连同后背和手臂一起,那些曾经让他无法接受的“精神分裂”现象,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种解释。
也许多重宇宙不是假说,也许其他宇宙里他们重复着同样的诞生和死亡,也许此刻的实验并不是一种巧合,这是无数宇宙当中自己的意志所促使的结果。
商陆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到头脑清醒,看向薤白的眼神也从刚刚的紧张过渡为坚定,并用力拍了拍薤白的肩膀叫他不要怕。随后他果断冲到操作台,一拳击碎紧急终止实验的按钮上面的玻璃罩,按下按钮启动所有应急程序。
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阻止他,当时房间里所有人都像是陷入了一种混沌的泥泞里,光是呼吸都很困难,每个人都是满脸的疑惑。当商陆做出终止实验的举动之后,第一个被唤醒的人是张航。
“白小一,”张航迅速配合,叫起一直在后台待命的人工智能,“开闸放水。”
“这就!”白小一弹窗出现在总控制器的屏幕上,并且显示目前研究所外的情况,“我无法进入对撞机内部系统,无法判断硬件损失情况,但从外部来说,已经有持续五分钟的地壳运动,被地震局捕捉,向群众公布震度。”
“看来又要被约谈了。”张航笑着调侃了一句。
但是震动并没有伴随着降温系统启动而减弱,持续不断的震感开始让更多人清醒过来。
贠伟辉将还能够做出应答的硬件强制启动自检程序,把对撞腔的大致情况整理了出来:“降温系统确实启动了,但目前对撞腔当中的热能完全没有消耗迹象。”
“目前粒子已经不再是因为温度升高而运动了,”肖恩指着模型上的引力场,“这种引力场不属于目前现有的所有理论,恐怕是这种场促使粒子不规则运动,刚刚的高温条件导致运动加剧。”
“不是不规则。”甄远峰也从深思中回归现实,他把数学模型投到总显示屏上,“这是我们搭的数学模型,演算出的运动轨迹和实际运动轨迹对比一下。”
“卧槽,轨迹是一致的。”冯树才震惊道,“但实际上运动幅度比计算中要大了不少?”
“往好处想想,下次启动实验的时候不需要那么高成本了。”王曜华笑着说,“但是这次全赔进去了?”
“如果再停不下来的话。”张航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能量耗尽吧。”
“你们刚说目前粒子的运动已经不受温度控制了?”泉也突然开口问,“那通过控制引力场呢?”
商陆走到肖恩他们的物理模型前,指了指加速器的位置:“用同样质量的粒子以相同速度从这个角度进入对撞腔,有很大概率会搅散目前的粒子纠缠状态。”
肖恩用拳头敲了一下商陆的肩膀:“好主意!”
“好主意啊,前提是我们的加速器还能再成功启动一次。”王曜华看了看刚刚贠伟辉发过来的硬件自检结果,“异常状态下能不能恢复这个东西,完全是看运气的,因为之前没有测试过。”
“理论上可行吗?”张航问。
“理论上没问题。”王曜华信心满满地答。
张航点点头:“那就行了。蒲薤白,你再过来一下。”
薤白站直了身子,僵硬地走过去,再次鞠躬:“你把我头发揉秃了都可以!”
“哎哟,行这么大的礼。”张航笑呵地说,“抬头看好。”
薤白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张航指了指键盘:“啊?”
“我说,你操作。”张航将键盘朝薤白推了推。
薤白战战兢兢地把手搭在键盘上:“你确定?”
张航笑而不语,转头看向商陆:“参数。”
商陆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操作一番过后回答:“放tmp下的config文件里了。”
“好,输入‘/usr/bin/step 11 &’。”张航慢慢对薤白指示。
薤白打一个字母都要停下来看一看,十几秒的时间都觉得很难熬:“然后呢?”
“回车。”张航平静地说。
薤白也就平静地按下回车。
不过当他按下回车的下一秒,所有屏幕都出现了红色的“error”警告,并且伴随着比刚刚更刺耳的警告音。薤白吓得后背都僵了:“什么情况?”
“跳过自检程序直接启动加速器就是这样的,没事。”商陆朝他笑着解释,“这其实说明加速器进程被成功挂起了。”
“这些error看着心烦,下次都给它消了。”张航对王曜华抱怨。
“我还想debug来着……这玩意儿还值当的给你搞出个release版本吗。”王曜华怼了回去。
两个人说着,对视了一下,发现对方眼中都没有怒意。他们对视了很长时间,直到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随后重新投入到眼前的事情当中。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薤白继续紧张的站着,直到所有警报声都终止,地面也不再颤动。房间里的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遍,能看得出来他们彼此的眼神里都蕴藏着曾经没有的一种复杂情绪,不过抛开那些复杂不谈,薤白觉得他们互相之间又加深了羁绊一样,离开房间之前都郑重地握了握手。
只有薤白全程不明不白,离开的时候被商陆牵着手,走出研究所才收到了外界的信号,发现各大平台的头条上赫然写着“京津冀开发区地震:震度4”。
“居然真的引起地震了吗!”薤白晃着手机给商陆看。
商陆只是笑,隔了几分钟之后才开口说话:“等我拿了诺奖,到时候去斯德哥尔摩发言,我会叫你的名字,你就站起来,我要向全世界介绍你。”
“啊?”被这突然的告白搞得猝不及防的薤白,脸都没来及的红,“什么诺奖?什么斯德哥尔摩?”
商陆又被逗笑,抬手捏了捏薤白的脸颊:“走吧,我们回家。”
“什么啊……为什么感觉这个实验一结束,你们几个都变得很奇怪呢。”薤白总觉得心里闷闷的,“而且实验开始之前,曜华偷偷跟我说,今天他们是故意设局要我过来,说我运气好什么的。”
“运气好这个是真的,你是不知道,这套环境在系统测试的时候状况不断,实验了上千次,顺利跑下来的次数只有二位数。他们排查好多次,很多问题都是一定概率无法避免,只能靠运气。一般来说启动个十来次总能成功一回。但是如果靠你,一次就能成功启动。”商陆说着说着,话题就到了薤白听不懂的内容,“而且,这个宇宙因为有你在,我才会……想要活下去。”
薤白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商陆的侧脸,明明身旁的人还是今早的样子,但面容上却带着点儿沧桑的感觉:“你今天又用脑过度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商陆也转过头看了眼薤白,没有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要说他看到了其他宇宙当中的自己所看到的事情,要说他看到其他宇宙当中“你已经不在了”吗?商陆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他知道的是他在很多世界里都和薤白相遇,在很多世界里都和对方产生生活上的交集,在很多世界里,他都无可救药的爱上对方,但薤白最后都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理由而先走一步。
假如说如今他与薤白的命运是他在无数世界当中反复试错的结果,假如说这个宇宙的稳定是建立于其他宇宙的泯灭之上。
假如说商陆就是为了一个能够和薤白过平凡的生活的梦想,才想尽办法从其他宇宙仅将意识跃迁过来。
那样的话,商陆认为这个世界的自己背负着使命,必须要让薤白幸福地走过完整的人生。
“京津冀地震的震源,你猜是哪儿?”当晚,常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收到指导员给他转接过来的一通来自国防的电话,电话那一边是萧继成的新上司,刚刚上任的姚部长,“就是你上次担保过说没有任何问题的CBL的研究所。”
常青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继续抽着烟,听到电话里的这句话之后,忍不住笑了一声:“多巧呢,姚部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这?地震的事你难道不该去问地质学家吗。”
“别不懂装懂了常青,现在还有谁不知道CBL在地下有核实验室,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是有决定性证据的话,张航的死刑就是必须执行的。刑法上写得那么明白,何况这次他们确实影响到领土安全了,既然人民选我做领导,既然中央委任我为国家安全,那我不管上头之间的交情,该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虽然我一点儿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既然你决定要怎么做了,给我打电话的意义是什么呢?”
姚部笑了两声:“常大军长的面子我可得给足了,我可是听我们这边儿的萧继成说,上次老宋要求他去查封CBL的研究所,结果你开着坦克威胁他。”
“我这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