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回到研究室的只有商陆一个人,他自掏腰包买了新的饮水机。送水的师傅也是他的司机师傅,因为多从商陆那里拿到了每天送水的工资,干劲十足,早晨赶第一波到进口超市买水,送到清华,还要给学校保安室的大哥们抽根儿小烟聊上两句。
“你这工作挺累吧,又送水又开车的,给上保险吗?”保安大哥不知道司机是谁的司机。
司机师傅骄傲得昂头挺胸:“一月到手三万,有急事儿给加钱,五险一金最高额度,一年还有两次奖金。我老板出手可大方,让我给他送水他都觉得是麻烦我,又给我添了一笔。”
“你老板愿意再收一个司机吗,咱俩大小周倒班儿。”保安感觉手里的烟瞬间不香了。
“哈哈那不行,那得是跟老板过命的交情。”司机夸大其词,“当初我老板被一群疯子围堵,还不是我不离不弃开车冲破层层障碍进去接他们。”
“好家伙,你老板是干什么的啊,怎么还能遇上这种事儿?”
“这我可不能说。”司机师傅神神秘秘地掐了烟,跟保安道别。
保安看着对方离开,撇嘴笑了一声,小声念叨:“这学校里谁还不知道商陆的车牌号,还装神秘。”
不过他倒是默许了司机每天来装逼,保安记得几个月前的投毒案,直到警察来盘问之前他都觉得不可能是真的,自杀这种事儿虽然经常有,但投毒实在是不常见,尤其是性质如此恶劣、社会影响如此深远的案子。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保安没再见过在学校里可以被领导们捧得脚不沾地的甄教授,没再见过天天蓬头垢面一身神性的才神,当然也没再见过可以横着走路、S型开车的商陆。大家虽然对这件事闭口不言,但心里都觉得遗憾,想着不知道哪天他们才愿意回来。
或者说,他们今后还愿意回来吗?
直到几天前,商陆的车再次开进清华,保安很是激动,虽然没有什么表现,但每天看着商陆的司机进进出出的送水送东西,也是安心了不少。
商陆的司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就“暴露”,扛着水到研究室的时候,还会顺便看一看盆栽的长势,给浇水施肥,然后再偷摸看一眼他的老板正在研究什么。
其实商陆研究的东西没几个人能看懂,尤其是在外行眼里,就特别像鬼画符。司机觉得不可思议,这种让他硬背都画不出来的符号,居然一个一个都有意义,而且他发现商陆每次对着黑板一愣神就是几个小时。
“老板,水我给您换好了,没有其他事我要不就在停车场等您了?”司机临走时小声问。
商陆回过神,点点头:“我要晚上才回家了,你把车留下然后就下班吧。”
“您要回家之前给我发个消息,我立刻赶过来。蒲老板交代过了,不能让您一个人开车。他说您天天脑子里想些复杂的事情,开车容易出事故。”
商陆愣了一下,感觉薤白担心得很有道理:“那我晚上联系你。”
司机走后,商陆再次把注意力放在黑板上,对着他反反复复验算不知道多少遍的公式,长叹了口气。
从回到研究室开始,俩礼拜过去,商陆先是找回过去的思路,然后开始继续钻研。他觉得在甄远峰家的书房里的那个思路也可以用在自己目前研究的课题上,很暴力的方法,需要很多假想和建模,但说不定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但是这么多天过去,证伪的论文倒是写了不少,但突破性的研究始终卡在一处逻辑证明上。
他就这样天天早出晚归,连听薤白抱怨工作的心情都没有,每天睁眼就是对着公式愣神,闭眼就是在梦里继续思考。
可能是高强度思考时间太长了,他就感觉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每天明明是在研究室,却又感觉像是在别的地方,回家躺在床上,又觉得那不像是自己的床。有一两次,他看着薤白,足足愣神了一分钟,内心深处居然在纳闷儿为什么这么好看的人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思考对方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想着想着他就会看到薤白手上的戒指和自己手上的戒指,惊奇地发现那居然是配对的,然后回忆起对方是自己的伴侣。
记忆出现严重断点性障碍的商陆同学很怕自己走火入魔,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所以每天过得无敌焦虑,走神的时候甚至会吃粉笔头儿。当那杆被薤白开过光的铅笔终于快用完的时候,那一天,冯树才回到了研究室。
之前面色蜡黄、瘦得没有人形的冯树才,回来时脸色虽然好了些,但身体依旧像具干尸。冯树才的父母强烈要求他跟着回老家疗养,但冯树才拒绝了,帅气地说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不过把父母送走之后,冯树才迷茫了一阵,躺在宿舍里整天郁郁寡欢。
他的确觉得有东西比命重要,但他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太抽象了,很难定义,甚至人类穷尽种族命运都无法找到。于是他们只能将它称作“真理”,虚着眼睛看着宇宙,试图找到所谓的真相。
“不如去研究室看看呢。”有一天,贠伟辉突然提出建议。
冯树才看着虽然天天陪伴左右但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贠伟辉:“去了又能怎么样,再去喝两杯毒水吗。”
“你是那种在研究室里可以睡得很踏实,不会胡思乱想的人。”贠伟辉没有挖苦,只是实话实说,“什么都不想不是也很好吗,想得太复杂会让精神出问题,我的心理医生曾经对我说。”
“你还有心理医生呢?”
“很久前的事情了。”
“现在呢,跟医生不联系了?”
“现在不需要联系了。”贠伟辉歪了歪头,“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两年前,医生说我已经康复了。”
“牛逼,那你之前是得的什么病?”
“精神分裂。”
“卧槽!?”
“哈哈。”贠伟辉笑着说,“医生说我拥有我和我妹妹两种人格,但是我妹妹的人格随着我长大变得越来越模糊,最近两年彻底消失了。”
“这么牛?我见过你妹妹的人格吗?”
“不知道,我其实不觉得自己哪里分裂,只是做事很极端。”贠伟辉平静地解释着,“但其实我本身应该是个很无聊的人,没有什么情绪的那种吧,我也不知道,这两年很少会有特别激动的时候,也没有特别难过的时候。”
“你是吃药治疗的?”
“吃很多年药了,以前都不管用的。”
“那这两年是怎么好的?”
“嗯,”贠伟辉露出有点儿嫌弃的表情,看起来是很不想说,“是搬进宿舍,每天听你念叨养狗的事。”
冯树才是一点儿都没听出来话中有话,只是以为“养狗”这个想法大概有助于精神健康,所以时不时会去狗市儿溜达一圈,看看有没有心仪的小狗。有天在看到一只捷克狼犬的时候,总觉得那狗的眉眼和商陆很像,于是拍照作为留念,看着看着就觉得似乎很久没见过商陆了。
很久不见了。这个想法莫名让冯树才感到有点寂寞,所以转天他就溜达到数学大楼,看着商陆的车果然就停在附近,一时之间,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感涌了上来。冯树才这才有了重新走进那栋楼的勇气,越是靠近研究室,越是想要加快步子,就连最后推门进屋的动作都很大。
研究室里,商陆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黑板上还是写着乱七八糟的推导思路,地上还是有零零星星的草稿纸,窗台上还是有半死不活的盆栽,饮水机还是有满桶的水。
仿佛一切悲剧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互相点头打了声招呼,然后商陆继续啃着铅笔盯着黑板,冯树才则是把破破烂烂的书包扔到沙发上,扭过头看了眼商陆的进度:“你这还是在建量子调控模型?”
“嗯。”
“之前卡在映射群在β-极限下的边界退化问题解决了吗?”
商陆叹了口气,指着黑板:“我特么推出来的稳定性系数是我预设值的三倍,这玩意儿要么是我误用了边界条件,要么是算错了耦合参数。而且你看这个τ-子空间和μ-谱域在 u 维度的耦合交点……这个逻辑我写完都不敢看第二遍,感觉像是我梦游时写的。”
冯树才走到他身旁,也开始以同一视角盯着黑板愣神。两个人从天亮愣神到天黑,期间只有商陆的司机过来送饭,还有两个研究生悄悄探头确认他们的存活。除此之外,他们几乎连眼睛都没怎么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两人仍没开灯,借着窗外的路灯勉强看着黑板,冯树才这时突然笑了一声,低声感叹了句“卧槽真是绝了”,然后走去打开灯,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根粉笔掰成两段,在中间那块黑板上的公式下面画了根线。
“我真服了,陆神,这特么不就是甄远峰方程在可控扰动下的一个等价表达吗?你这套映射在非守恒边界条件下仍然能保持谱系协变,这说明——粒子态可以在μ-自旋态和τ-自旋态之间实现连续逆变。这不就是我们猜测的那种高温下发生的超弦震荡构型吗?不是从物理实验出发,而是直接从几何构型里推出来的。”
说着,他一边在旁边添上复算过程,一边用圈和箭头把黑板上各处散落的公式组织起来,逐步复合出甄远峰当初的原始模型。
商陆大为震撼,他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理解一路建模、推导,压根没朝甄远峰的方向去想。之前甄远峰总说他俩思路相悖,现在看来,这种“悖”反而促成了另一种证明路径。
“所以……这是不是某种意义上对甄哥那公式的理论重构?”
“更像是范畴上的拓展吧。”冯树才一边画着没有意义的小圈圈,一边若有所思,“你不擅长把东西展开得清清楚楚,这事儿还是我来double check。你习惯跳步法,我就喜欢这种步步为营的递推。”
他抬起头来,像是下定了什么结论,“这个结果太干净了,陆神,甄哥那个公式以后说不定就得改名了。甄远峰–商陆方程组,甄–商系统。这个理论……真有可能跨专业拿物理诺奖。”
“卧槽,真的假的?”商陆兴奋得手都有点抖了,“这消息得赶紧告诉甄哥啊!”
“哈哈,他还没回来上班吗?”冯树才笑着回过头问。
商陆看了看校方给他发的邮件:“说是下周开始恢复课程,希望我能去给他当助教来着,既然你也回来了,助教这个事儿还是交给你吧。”
“行啊,那样还能多拿点儿钱,应该可以快点儿搬出宿舍了。”冯树才随口说着。
“要搬出去了?”商陆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不是正好吗,我给你推荐地方。”
“可别了,大老板推荐的地方肯定贵得起飞。”
“价格适中,象征性地给点儿就行了。”商陆指着东侧,“海淀那边儿我很久之前投资了个楼盘,早就开盘了,开发商给我留了两套,户型还不错,租给你?”
冯树才震惊地看着商陆,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所以完全没当真,还要调侃:“你怎么不说送给我呢!?”
商陆稍微歪了一下头:“我怕直接说送的话你就不要了,租的话,你是不是心理负担会小一点儿?”
“……等一下,兄弟,你是讲真的?”冯树才推了推眼镜。
商陆点点头:“这有什么开玩笑的必要吗。”
冯树才沉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商陆,我个人认为我不需要别人的接济,在五环外租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屋子,完全不是压力。”
“你要跟贠伟辉住一室一厅的小屋子?”商陆一脸厌弃地看着他,“还得养只狗,都折腾不开。”
“谁说我要跟他合租了。”冯树才反驳。
“哦,那随你便,但我也不是接济,反正我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目前也没有卖掉的打算,也懒得出租。”商陆换了种说法。
“那空着多浪费啊!”
“还行吧,反正我也不差那点儿钱。”
“你这人真可恨啊。”冯树才咬咬牙,“租金多少?”
“一个月五千。”商陆笑着说。
“两个人呢?”
“那就是一个人两千五呗,你们自己规划公共区域吧。”商陆把那套房子的地址发给冯树才。
“我靠,哥们儿,这是个公馆,你就收五千,你不亏大发了?”冯树才光是看了眼地址都吓了一跳。
商陆耸了耸肩:“我可不做赔钱买卖,亏不亏我自己心里清楚。”
冯树才好像明白了商陆的用心良苦,他仔细看了看地址,然后小声说:“那我去现地看看,行吗?”
“随时,密码锁是初始值,进小区的时候就跟保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