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生育这个单词载入了史册,但侯玥瑶确实赶上了那个年代,因为是家中独女,她从出生就被供起来养成小公主,逢年过节的时候公主的地位尤其明显,穿着同龄人当中最可爱的衣服,拿着数不过来的红包。从小如此,她就认为这是常态,所有的孩子都有同样的待遇。直到上了中学,接触到了“普通人”,她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家庭很特殊。
那份特殊有侵入性,不像是富豪那样通过华丽的包装来修饰,更多是内敛的张扬,比如侯玥瑶的家曾经是政府分配给重要单位的房子,又比如她住在那个小区里最好的洋房里,再比如她用的笔和本也是爸爸单位发下来的,印有单位名称——□□办公厅。
当老师要求他们去看新闻联播通过国家时事来积累社会常识的时候,侯玥瑶发现自己从小跟着爸爸去串门的那些叔叔婶婶的名字都写在各种跟国家有关的新闻上,她真的是在那一刻才对自己的家庭产生正确的意识。她认识的发小都是重要领导的子嗣,对她好的陌生叔叔阿姨都是爸爸的部下,他们所有人之间的缘分都是凭借互相的权力而建立,真情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后来再长大,她捋清了爸爸的人际关系,这才发现她的爸爸也并非无所不能,其实去串门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很多“发小”都是有兄弟姐妹的,最夸张的就是薛伯伯和常伯伯家里,总是有认不清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一点她发现有些不一样,薛伯伯和常伯伯家的年轻一辈,不是在国际学校就是在顶级学府,要不然就是出去国外深造,证书奖项让人应接不暇。对比之下,她其实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普通人。
她是个普通人,所以没有做梦幻想过今后能接替父亲的地位,不给爸爸添麻烦就很不容易了。她是普通人,所以做事本本分分,从未对周围人有过任何要求,对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她模仿着爸爸待人接物的方式,渐渐把自己磨练到成熟,连心境都变得平稳。急功近利、爱慕虚荣这种单词和她毫无关系,她希望自己今后的人生都能这样不咸不淡地继续下去,为普通的自己画下一个普通的句号。
侯玥瑶很感谢她的父亲,毫不夸张地说,父亲就是她的人生榜样,无论做什么、说什么,父亲的行为和语气都是那么沉稳,言语之间带着对世间的大爱,充满仁慈之心。她看不上靠近她的男人,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那些男人跟父亲相比简直不算是人。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委屈,反正父亲还在,她还能继续做侯家最幸福的公主。
直到前些天,她为了把工作进度稍微往前赶一赶,熬夜到三点,从电脑前起身的时候头晕脑胀的,就想去吧台找个喝的。结果厨房冰箱里都只有很甜的冻柠茶,她想了想,记起父亲书房的冰箱里应该有气泡水,所以又慢悠悠地朝书房走去。
书房和他们的卧室不在同一个朝向,走过去需要一段时间,她甚至没有思考为什么深夜这个时间里书房方向的走廊还亮着灯,直到停在书房门口,闻到了从门缝冒出来的烟味。
她驻足在门前,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那样推门进去,可能是因为烟味重得让她下意识开始警惕。昏沉的大脑逐渐清醒,她侧过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里至少有六个人,从声音判断的话,那五个都是我认识很久的叔叔了,就我小时候,他们还经常接送我上下学的那种。有个叔叔不是编制里的,一直是我家的司机。他偶尔会做我爸的司机,现在是上年纪了,所以找了个信得过的年轻人给我爸开车,但是他还是我家的司机。他那人话少,脸上有几道疤,小时候我朋友都说他看着凶,但是他对我很好。”在商陆的安慰下,侯玥瑶终于冷静下来,她用力回想着那天晚上的听到的内容,和商陆简单复述:
“其他四个人虽然不经常同时聚在我家,但是一起来吃饭就不稀奇了。不过那天晚上他们根本没来我家吃饭,我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我家的。四个人都在哪个部门我其实不算特别清楚,有一个好像是什么研究所的,总是听我爸说秦叔叔从研究所过来,他还给我介绍过对象,也是研究所的,主要是干什么的我也没记住,太抽象了。
“还有一个是副市长,现在是在干什么就不知道了。反正,反正他们就是聚在一起讨论下一步要怎么走,还说薛伯伯他们家的一些情况,还有常伯伯他们家……最近,常青大哥好像政治态度很硬气,以前不怎么出席的会他都会出席了,在会上表明自己的态度什么的。他们就说这个政治形势和上一次政斗很像,不好说会不会变天。然后、然后……
“然后他们说到了恭伯伯和恭树藤大哥……”侯玥瑶的泪水再次决堤,“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明白,葬礼上我爸他们看着明明那么伤心,那居然都是假的吗?都是做戏给人看的?这真的是我爸爸吗,我不相信,我爸他……”
商陆多少能猜到侯玥瑶打算说出什么,他们虽然都知道恭家是遭人陷害,但没想到陷害的人居然不是薛家,而是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侯庆。他已经没什么可以说出来安慰侯玥瑶的了,毕竟侯庆他也接触过,样貌谦和不失领导的稳住,说话也总是意味深长,还带着对年轻人的鼓励,商陆只能在心里感慨一个人确实能善恶共存,这没什么矛盾的。
不过想必侯玥瑶无法接受吧,心目中完美的父亲,居然是幕后黑手,还是boss级别的。
“恭伯伯死于心梗,当时发病的时候救护车来把他接走,但路上堵车严重,所以恭伯伯就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恭树藤大哥是觉得恭伯伯平日里很健康,甚至就在那不久之前还做过全身体检的,他不接受那样的结果,觉得事情另有隐情,结果没多久恭大哥也在高架桥上出车祸。”侯玥瑶哽咽着说,“然后我爸跟那五个人说,上次恭树藤的事做得太引人注目了,那样不好,这次下手要多考虑。”
商陆回想起常山说出恭树藤的死因,说明显就是车被人动了手脚,防滑胎都被磨平了,制动系统也出了故障,但是那辆车明明不久前才被拉去进行车检。因为在恭树藤出事之前和常青发生过争执,所以也有人默认是常青命人动的手脚。如今真相大白,商陆却不觉得痛快,只能感慨这几大家族为了权力到底还要做出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他们还在研究到底是要对张航下手还是对甄远峰下手,应该没有结论,我就听到这里,吓得我连忙跑了。”侯玥瑶捂着眼睛,“要是说我不怎么认识张航和甄远峰的话,大概听到了也就是听到了,可是……一想到我们上次一起去旅游,一想到他们……他们明明也都是很好的人啊,为什么我爸可以为了一点半点的权力,直接不把人命当回事呢!?”
“可能是因为张航和甄哥的命确实值钱,只有足够有价值的命,才会被你爸那种阶级的领导看上。不然在路上随便杀个张三李四的,那也做不了投名状。”商陆尽量把话说得不那么沉重。
但这样反而惹恼了侯玥瑶:“你怎么能用这么轻浮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张航是你的朋友吧,甄远峰还是你的指导教授,你不紧张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说风凉话?”
“紧张也没用啊,紧张只会让失误更频繁的出现。”商陆启动了车子,“去哪儿,我送你。”
“你有什么计划吗,你会去告诉张航和甄远峰吧,要让他们接下来小心一点。我会在家里充当卧底,盯着我爸的一举一动。”侯玥瑶扒拉着商陆的肩膀,“你不要送我,我打车走,比较安全。”
“安全就有鬼了,你为什么要出现在CBL,常青最近可是经常来这儿,要是被你爸的人发现了,你是打算怎么解释?”商陆直接否认了侯玥瑶的做法,“你刚说这里也不安全,CBL研发基地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秦叔叔管着的一个小弟,好像在CBL里做工程师,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侯玥瑶吸了吸鼻子,“张航最近还好吗,你要告诉他千万不要从家里出来,就在家里好好躲着吧,等到……”
躲着?躲又能躲到什么时候,躲一辈子吗?想到这儿,侯玥瑶说不出话了,她有些艰难地攥了攥拳头:“等到我想到办法制裁我爸。”
恐怕侯庆大概死都想不到他一手养大的女儿居然会产生“弑父”的想法。内心唏嘘的商陆,无奈地看了眼侯玥瑶:“别说这种话,再怎么样也用不着你去做什么伤害你爸的事情,看你现在这么崩溃,明显就是因为你爸是真的对你很好。他也许在政治方面走火入魔,但也不影响他是个好父亲。”
“他是个好父亲又怎么样?”侯玥瑶绝望地看着商陆,“那不是更容易让我破防吗?我爸爸是杀人犯,就为了巩固自己地位,他要命令别人去杀人。”
商陆叹了口气,他并非完全不懂侯玥瑶内心的痛苦,但很多时候,痛苦是没办法立刻得到缓解的,也许十年二十年后,侯玥瑶最终会与真相和解,只是未来的事情没办法提前在此刻被调用。“如果你在这件事情上歇斯底里,会被你爸看出破绽,你也要考虑最坏的情况,如果说在他的心目中权位就是一切,那么你也很有可能会被他抹除掉。”
侯玥瑶瞬间安静下来,她松开商陆的肩膀:“你这个人冷静到可怕。”
“为了保命,不得已而为之。”商陆通过后视镜和侯玥瑶对视,“要去哪儿,我给你安排路线。你在日常中绝对不能做任何一反常态的举动,正常的上下班,正常的和家里人吃饭,有情况就给我发消息,发完记得把记录删了。”
“好。”六神无主的侯玥瑶用直觉判断出这时候应该听从商陆的建议,“你会把这件事告诉曜华吗?”
“看情况,王曜华最近和常青走得近,让他知道这件事的话不好说他会不会拿这个情报去跟常青交换什么,虽然可能性不高,但不冒风险。”商陆警告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多了就容易出破绽,你爸要是察觉到大家都在警惕他,说不定会提前动手。”
侯玥瑶被这声严肃的警告吓得差点儿忘了喘气,她憋着气用力点点头,然后说:“送我回单位吧,我是翘班出来的。”
商陆开车兜了一圈,把侯玥瑶放在某个地铁站,叫她先去找个洗手间洗脸重新化妆,然后坐公共交通回到单位。那之后他火速回到学校研究室,进门之前心跳非常沉重,在他打开门看到甄远峰还在黑板前盯着公式愣神的时候,心跳才慢慢恢复平静。
“怎么了啊喘成这样。”冯树才注意到商陆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对,“你不是去找王曜华了?出事儿了?”
商陆合上研究室的门,摇了摇头:“他去上海出差。”
“哦,扑空了啊。”冯树才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商陆走到贠伟辉旁边,“查一下仁氏集团的仁见荣。”
贠伟辉听话地打开了搜索系统,敲了敲键盘:“很年轻的董事长啊,而且是集团公司。”
“和海关总署的何文清交叉查询。”商陆继续命令。
贠伟辉在搜索条件里追加了两行:“何文清当初还是上海市长的时候,给仁见荣颁过奖,杰出青年、杰出企业家……暗网上有别的情报,何文清……何文清和仁见荣的母亲有身体关系?何文清是仁见荣的干爹,仁见荣的父亲被杀……”
商陆越听越头疼:“查一下现在仁见荣的行踪。”
甄远峰也闻声走了过来,站在商陆身边,盯着电脑屏幕上仁见荣的照片:“这个人,有点眼熟。”
商陆被甄远峰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我靠,你也会对这种事儿感兴趣?”
“不感兴趣,但是仁见荣……”甄远峰微微歪头,“大概很多年前来这边参加过夏令营。”
“这你都记得?”商陆震惊地问,“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但他和张航走得很近,所以有点印象。”甄远峰回忆了一下,“张航当时对仁见荣的形容就是,身上有一股血腥味,眼神也像是犯过重罪,不打算饶恕自己,也没有活下去的兴趣。”
商陆目瞪口呆地看着甄远峰:“我时不时地就会误会,甄哥你其实对张航有点儿意思吧,怎么跟他有关的事情就记得这么清楚。”
甄远峰看了商陆一眼,没有发怒,只是笑了一下:“也许吧,但没有上床那方面的意思。”
“那我就替韩建涛谢谢你,”商陆也笑了一下,很快笑容变淡,“张航这个人,虽然我知道他脑子有毛病,但感觉这个毛病已经不单纯是生理性的病态了,更像是精神上的病态。他是不是觉得拯救一个绝望的人是他的任务?无论那样做他会付出什么代价。”
“仁见荣怎么了吗?”甄远峰听出商陆话里的深意。
“跟非法交易有些关系,很有可能就是跟海外进行毒品交易。”商陆直言道,“最近各地海关都陆续查出来一些违禁品,而且报备这个情况的不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