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时钟的秒针嘀嗒作响,在等待有栖川回答的这段时间里,张航显得非常有耐心。但这份体贴更像是压力,让有栖川抬不起头,他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艰难地点了点头。
“有栖川。”张航叫着他的名字。
有栖川吓得哆嗦了一下,用极小的声音回答:“嗯。”
张航沉默了几秒,继续说:“如果是我猜错了的话还请你别介意,大久保那边的俱乐部我也有所耳闻,你是HIV阳性么。”
被说中的那一刻,有栖川竟感觉到一阵轻松,好像自己一直以来牟足了力气想要拒绝的真相已经不需要再隐瞒了之后突然泄了劲,他自嘲一样冷笑了一声,随后小声说:“请放心,我一直很注意,你揍过我之后我也让医生帮你查过你有没有被我感染上。但如果还是觉得恶心,我这就离开,立刻离开。”
“你有地方可以去么?”张航一阵见血地问。
“会有的。”
“去横川家?还是再去自杀试试看?”
有栖川抿起嘴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父母呢?”
“不在了。”有栖川双手拧巴在一起,手指开始发白。
张航叹了口气,轻声道歉:“抱歉。”
有栖川摇了摇头。
“首先我要跟你说清楚一点,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HIV阳性,再来就是,我不怎么在意这个,想活下去有得是办法,这边的治疗方案已经很成熟了。”张航的语气又变得温和了些,“但是显然你也不打算治疗,那些药都是医保范围内的所以应该不是钱的问题,那么是为什么。”
“治疗终归是要花钱,我已经负债太多。”
“钱总会有的,赚钱的方法多得是。”
“巨额的项目蒸发了都不会影响到生活的你,当然会觉得赚钱容易。想必最上义博大人、橘教授他们,都给了你不少帮助吧。但是这世上大多数人没有那种背景,没有那些机遇。”有栖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一股脑说了这些肯定会惹恼对方的话。
意外的是张航没有恼怒,甚至没有开口反驳。
于是有栖川变本加厉地发泄着:“再者说,就算赚到了钱又如何,赚到了钱、钱能是我的吗。你不知道有栖川家吧,矢田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呢,从二战之后,我们家族就沦为财阀的赚钱道具,凡是在这个家里出生的人,从生到死都要给住友集团几大家系的人当牛做马。没有任何事情是我们可以做决定的,那么至少什么时候去死可以让我自己做决定吧!那天我已经决定去死了啊,这样的人生我真的受够了。这两个月已经像是平白无故多活了一阵子了,所以大概就是这样吧,等到你痊愈之后,我就会走了,请不要担心,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张航又是点头:“那就这么办,等我痊愈之后再说这件事。说起来,你不好奇么,我这两个月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出门的。”
“我可以……好奇吗?”
“怎么,我难道还能控制你的思想不成,”张航笑了一声,“我原本是谷歌的工程师,后来发生了些事情,被辞退了。然后打算自己做点生意,以为能开张的时候……”说着,张航拍了一下大腿。
有栖川更是愧疚了。
“所以说真的,与其说你是给我添了麻烦,不如说是给我下了个绊子,让我的生活的起伏程度高了一点罢了。老实说我还是很气,一想起来那天就想着干脆把你揍死算了,但冷静下来想想,我可能气得不是你,而是气自己的计划被打乱。所以只能是这样了,今后出门我会好好看看黄历。”
有栖川都不知道听完这话应该是一种什么心情。
张航看起来没有在发脾气,表情还是很平静:“还是那句话,你搞得我生意没了腿也断了,但我也揍了你一顿、强迫你无偿帮我按摩换药兼打扫卫生的,所以我们扯平了,你不用继续为这事儿愧疚。而且,你脸上的淤青也终于消下去了。”
有栖川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嘴角。
“仔细看看,你好像长得还挺好看?感觉是我妻……我前妻会喜欢的类型。”张航改口得非常不自然。
有栖川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突然震惊道:“你结过婚!?”
“为什么是这个反应,我看起来不像是可以结婚的类型?”张航有些不悦地瞪着他。
有栖川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人比自己认识的所有人看起来都适合结婚,可能是因为自己认识的那些结了婚的人性格都很混账、导致他误以为只有混账之人才会选择结婚这种事。“不,不,大概,女人都会欣然选择你吧。”
“嚯,这可真是水平很高的称赞啊。”
“但是……离婚?”
“她跟人跑了。”张航歪了下头。
“……哈!?”有栖川更是不解了,这人的老婆要是跟人跑了,这人难道不会登门把那个出轨对象给揍死?
“对方是我女儿和儿子。”张航似乎觉得有栖川这个反应很有意思,开始继续捉弄起来。
“诶!?你有孩子!还是两个!?”
“哈哈有意思,你这个反应也太像是漫画了,”张航撑着沙发的把手,站起身,“是啊我有孩子,结过婚也离过婚,曾经也有份很不错的工作,可惜……算了,倒也不算可惜,谁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
有栖川那天晚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时不时会回想起曾经的生活片段,害怕也好、心寒也好,他伴随着复杂的心情入睡,梦回过去,看到横川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横川势力对于有栖川而言非常可怖,其对于有栖川的压制也是百分之百的。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毕业后到社会里,有栖川发现只要自己抬起头,看到的就是横川家族给他编制的一道网。他挣不破,也逃不开,任由人摆布,被吸干最后的价值。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只是因为横川家对他自小到大的折磨,让他生理性地无法再和女人发生关系,沦为这样一具身体之后,还要继续受到凌辱,甚至于连命都要被掌控。
“同性恋都应该去死啊。”梦里横川浩司的脸被放大,他手中拿着阻断药,朝有栖川笑着说,“想治疗?为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活下去,你连垃圾都不如。想吃药?那就来交换吧,用重要的情报来交换。别担心,那些老不死的都喜欢泡俱乐部里从垃圾堆找吃的,你也许是他们眼中的佳肴呢。”
有栖川在梦中瑟瑟发抖,想要醒过来,却意识到醒来之后也同样是噩梦。
自己一直活在噩梦里啊。
当身体被压在床上、仿佛鬼压床一样无法动弹的时候,有栖川听到屋门被推开的声音。
梦里,推开门的人走进来之后所发生的事,有栖川醒过来之后便全都忘了。
但现实里,有栖川睁开眼睛,看到张航正坐在自己床边。
“早,”张航在发现有栖川已经清醒之后,松了口气,“你这是做的什么梦啊,又是哭又是叫的,我都怕邻居听到动静然后报警。”
有栖川茫然地看着他:“抱歉。”
张航摇了下头,伸手揉了揉有栖川的脑袋,“我多做了几份三明治,饿了就起来吃饭。”
他不会说“梦醒了”、“没事了”这种话,没有言语上的安慰,也没有继续责问什么,张航似乎永远都在恰当好处的位置停下来,同有栖川回首相望。
有栖川在噩梦中徘徊了太久,以至于醒过来的时候,都不觉得自己已经醒了。
可三明治很好吃,咖啡牛奶也很好喝,屋子里很暖和,胃里也是。
有栖川抱着马克杯,侧过头看着沙发上举着平板研究着什么的张航,看着那人稍稍翘起的发梢,看着阳光洒在他身上。
“那天,你为什么要救我?”有栖川终于能问出口了。
张航却没有给他一个像样的回答,“顺手吧,可能。”
“顺手给自己拎回来一个麻烦吗?”
“你可真不算是什么麻烦了,麻烦的人我见多了。”张航朝他摆摆手。
原来自己这种程度,在张航看来,连个麻烦都算不上。有栖川想着,趴在桌子上,“你前妻为什么要离开你?”
“不是说过了么,她被孩子拐跑了。”
“但那也是你的孩子吧。”
“是又怎么样,我的孩子又不是我本人,曾经她明明最喜欢的人是我,有了孩子之后就全都变了。”
“你偶尔也会说这种像小孩子一样的话呢。”
“说出小孩子一样的话又怎么了,我不能当个小孩子么。”
有栖川安静地笑着:“不、不对,可能你才是那个成熟的大人,逞强的我们才是真的小孩子吧。”
“你在逞强么?”
“……是个好问题呢,我在逞强吗,可能也没有吧,”有栖川懒洋洋地闭上眼,“逞强的话,就应该继续认真地活下去才是啊。所以选择去死的我,谈不上是在逞强,可我又不觉得自己算什么成熟的大人,我的人生可真是一团糟啊。”
听动静的话,张航大概是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厨房,倒了一杯咖啡,再慢慢走到餐桌前,坐在有栖川的对面。
“过几天我要去医院复查,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是复健了,托你的福,我的腿萎缩得也不是很厉害,所以很快就会痊愈了。”张航喝了口咖啡,有栖川等着他开口让自己离开。
“所以等我痊愈之后,”张航稍稍停顿,“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儿?”
“诶?”意想不到的发言让有栖川睁开眼睛。
“反正你之后也打算去死不是么,”张航露出日常的微笑,“死之前最后再去痛痛快快地玩儿一次吧,别留遗憾。你喜欢什么活动么?球赛?演唱会?等等,看你这个气质,是不是更喜欢音乐会、歌剧之类的。”
有栖川直起身:“你是认真的?”
“嗯?你不喜欢音乐会么?”
“我不是指这个……”有栖川看着张航那真诚的视线,“都已经是个要死的人了,去玩儿也没有意义了吧。”
“正是因为都已经是个要死的人了啊,才应该放纵一下?算是犒劳一下自己忙活了这糟心的一生。”张航不像是开玩笑。
有栖川也莫名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游、游乐园。”
“游乐园?”
有栖川红着脸低下头。
“好,那就去游乐园。”
于是在张航复查结果毫无异样之后,他们选择了天朗气清的一天,踏上出发去迪士尼的电车。在车站看到站台便当的时候,有栖川多看了两眼,换来了张航的又一次请客。
他们坐在电车的双人座上,有栖川靠着窗户吃着冷便当,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雀跃。很小的时候他也是去过迪士尼的,那次是横川浩司十岁的生日,迪士尼被包了场,所有的娱乐设施都只为了少爷一个人运行,有栖川陪伴着到场,各种演出虽然可以跟着一起看,但其他设备都只有保镖可以陪着上。那次空荡荡的迪士尼倒是没有给他多少快乐,反而让他向往起平日里的迪士尼会是什么样。
平日里的迪士尼当然是人山人海,有栖川站在入口抬头望着迪士尼小火车从高处经过,又低头看着那些排队入场的人群,恍惚间以为自己穿越到其他世界。
“以前来这儿做过攻略,走吧,我们去抢快速通道券。”在张航的指挥下,有栖川几乎可以不做思考就游遍整个迪士尼海洋。
有栖川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在这样人声鼎沸的地方笑得这么大声。海底两万里,他因为被突如其来的声效吓了一跳,结果和张航在黑暗中相视大笑。地心探险之旅的最后一段极速俯冲,他紧紧抓住安全扶手,尖叫得比谁都大声,甚至惊得前排的小孩子都回过头来目瞪口呆。就连站在地标前合影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比了个并不符合自己风格的剪刀手,换来张航的一丝轻笑。
夜幕降临,灯光亮起,整个迪士尼海洋仿佛化作梦境中的童话世界,有栖川在水边的长椅上坐下,手里还捧着一只形状滑稽的米奇馒头。他看着人群中穿着公主裙跑来跑去的小女孩,望着远处闪耀着光芒的火山喷口,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早上到现在,没有想过那些让他痛苦不堪的事。
他低头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偏过头看张航,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好吃吗?”张航问。
有栖川轻轻点头,笑得像个孩子。
张航这时看了眼时间,默念了一声“要开始了”,话音刚落,烟花腾空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有栖川昂起头,看到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夜空绽放,金色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