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另一边,秦九叶紧紧趴在门上,四肢都恨不能贴上去,然而听了半晌,仍是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这暗门开合显然另有玄机,她尝试了许久也没能寻到方法。
呱。
罪魁祸首在她身后响亮叫着,她转头去看那只蛙,后者鼓了鼓腮,有些呆滞的蛙眼似乎是在瞪着她,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看什么看?”
秦九叶莫名一股邪火,上前一把捏住了那只小蛙。
蛙是最普通的林蛙,没有毒性,比拇指肚大不了多少。
林蛙蹬腿挣扎着,秦九叶手指一松,那只蛙便从她手中落下、一蹦一蹦地跳远了。
秦九叶盯着手上残留的粘液,终于想起自己方才进入东祝阁前、在那排灯奴间闻到的怪味是什么了。那是蟾酥的气味,虽然已经被灯油的味道冲淡了些,但还是能够分辨得出。
而晴风散中便有蟾酥。
按照姜辛儿的说法,东祝阁显然并不欢迎山庄弟子不请而来,联想到那狄墨层出不穷的手段,秦九叶几乎当下便有些猜到这背后的含义了。
蟾酥有毒,毒性不一,有些令人麻痹,有些则能令人产生幻觉,狄墨将蟾酥掺入那些灯奴的灯油中,蟾酥便随灯油燃烧挥发在空气中,无形间使途径之人中毒。这种下毒手法较轻,对寻常人或许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但对服用过晴风散的山庄弟子来说,这种毒很可能会勾起记忆深处的幻觉。
秦九叶心中翻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或许在中毒之人的眼中,这小小林蛙会变成十分可怕模样,而这便是方才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突然止步的原因。心中担忧焦灼,但折返回去的路一时半刻是不会开启了。与其等在原地,不如另寻出路,眼下她应当已经进入了东祝阁的核心区域,说不定还能顺道寻回左鹚的东西。
如此想罢,秦九叶学着那些江湖客们的样子,压低身子、踮着脚步,小心翼翼开始探查四周情况。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八角阁楼的内部,说是阁楼似乎又不大准确,因为这里四面并无牗窗,唯有头顶一处四方天窗。
光线自上而下落下,目之所及是望不见尽头的隔扇与回廊,高耸如柱般的壁柜格架直通天顶,交错复杂的木楼梯盘旋其间,每一处空隙都填满了各式古籍,堆积在底部的许多已经开始腐烂陈朽,秦九叶随手拿来一本翻了翻,发现是自己看不太懂的内功心法。而她虽然不算武林中人,但从这楼阁中藏书规模也能推断,此处确实可以称得上江湖千古的缩影。只不过……
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有股难闻的腐烂潮湿味,这意味着这里并非藏书的良地,就是风娘子的小小书铺也比这里强些。
亦或者,这阁楼的主人将天下武学集于此处,并非出于珍藏的本意,而是要让它们在无人问津中腐烂罢了。而那些古籍中冠名的江湖门派也早已销声匿迹,它们的名字将同那些失传的武功心法一同淹没在这座巨大牢笼之中。
嗒嗒嗒。
一阵细碎声响在身后不远处一闪而过,像是什么人的脚步声。
秦九叶一惊、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整个人缩在最近的壁柜后面,目光透过柜格向四周窥探,试图看清那声音的来源。
嗒嗒嗒。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离她更近了。
秦九叶小心从头上取下带针的发簪握在手中,小心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看清了那个身影。那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脸上胡子拉碴,脚上趿拉着两只鞋子,腰间挂着的剑瞧不出什么,那身脏兮兮的衣衫却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按理来说,这天下第一庄里应当不可能有她的熟人,
下一刻那人仿佛觉察到了她的目光,突然便扭头望了过来。
秦九叶怔怔看着那张脸,半晌才勉强从中分辨出一点对方昔日模样。
“谢修?”
那谢修也愣住了,似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旁人唤起自己的名字,顿了顿才拖着脚步走到她面前。
一股陈腐酸臭的味道迎面扑来,简直比当初的杜老狗还要糟糕,秦九叶皱紧眉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已逼近前来。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他开口的样子有些呆滞,呆滞中又透出一股疯狂来,“已经又到赏剑大会的时候了吗?你是新的鸣金者?庄主赏了你什么……”
对方一连串的胡言乱语,随后不等她回答,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习武之人手劲大得吓人,秦九叶一惊,手中毫针瞬间挥出,那谢修只觉得半条臂膀一麻,诶呦一声松了手,踉跄退开间,怀里揣着的什么东西应声落地。
那谢修大叫一声,再无心去管秦九叶,扑向一旁、将那东西飞快拾起,疯狂擦拭着上面那一点灰尘,随后牢牢攥在手心里,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我的,我的,这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而虽只有短短一瞬,秦九叶还是看清了看清对方手里一直牢牢攥着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狄墨当初赐给他的莲符。
按照外界对天下第一庄的说法,这里是狄墨奖励那些江湖新秀的地方。那些得到莲符的年轻武者可以随意进出东祝阁,修习里面的功法、精进自己的修为,以期有朝一日成为江湖中的新一代宗师。
然而眼前所见却与外界畅想的场景截然相反。不过短短数月,当初那个在赏剑大会上意气风发、拔得头筹的后起之秀,已成为了这东祝阁里的疯子。蓬头垢面、衣衫污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月余没有沾过水了,他的眼睛是乌蒙的,早已不见当初高举莲符时的热情与向往,五感七窍皆已入魔,感受不到这世间百景,只看得到手中那枚莲符,他的人生已彻底迷失在这山谷之中,人也即将腐烂成为那莲池中肥泥之一。
天下第一庄里从来没有天下第一,有的只是妄想成为天下第一的疯子。
“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可有见过庄主……”
她试探着询问对方,想着或许可以在不走动的情况下得到一些情报,话还未说完已被一把捂住了嘴。
“嘘。”谢修压低了嗓子,声音中有种难以掩饰的紧张,“我方才寻到这第十七层,若是让旁人听见了……”
旁人?这里还有什么人?
秦九叶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下一瞬,阁底四四方方的天光中突然多了道影子,一道陌生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就是庄主要我等的人?”
那是个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背光站在高处,虽生着一张陌生的面孔,但望向她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当初那名叫玉箫的少年。
“你究竟有何特别,能令甲十三与断玉君都为你左右?”
秦九叶看不清对方神色,却能感觉到对方打量的视线落在身上时的阴冷感。
“谁派你在这守着的?狄墨还是丁渺?”
“影使?”对方轻蔑笑了,面上神情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变得更加疯狂,“影使大人早就失宠了,现在这庄里由我说了算!”
就算丁渺与狄墨分崩离析,后者也不会任用这样一个稚嫩疯狂之人。而自从他们进入天下第一庄后,这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山庄弟子,其他人究竟去了何处?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秦九叶吞了吞口水,眼睛不动声色地寻着退路,嘴上故作不解地问道。
“其他人呢?你不会是个光杆将军吧?”
“我一人足矣。那些老不死的都被派出了庄子,终于轮到我发挥作用了。只要做好这一次,庄主定会赏识我。庄主赏识我,我便会是下任影使,万千弟子任我调遣,江湖上那些老不死的都要为我卑躬屈膝。”
他沉浸在一朝得势的快感中,他的认知与经历都不足以让他跳脱出这一切去思考自身的真实处境,秦九叶知晓,不论她如何劝说对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心中已经知晓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
“不过眼下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处,杀了你却能看场好戏。”他说罢,似是彻底失去了兴趣,对着那潮湿难闻的虚空开口道,“谁能杀了她,我便将拂石心法交到他手中。”
少年的声音在阁楼间回荡,余音渐渐变得扭曲。
秦九叶背脊一阵发凉,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中那不祥的预感,下一瞬,无数个影子从回廊间、残卷中探出头来,他们的面目是模糊的,贪婪疯狂的目光却如此锐利难缠,窃窃私语声在整个阁楼中回荡着,隐约夹杂着各种兵器摩擦的声音。
她终于知道方才谢修口中的“旁人”指的是什么了。
果然,这东祝阁里不止谢修一个疯子。
秦九叶暗骂一声、来不及多想,当即拔腿就跑。
习武之人的速度快得可怕,她不是那些影子的对手,只能不断调整方向、变换路线,仓皇间迎面撞上一人多高的书堆,轰隆一声响,古籍夹杂着一股霉灰腐臭迎面散落,秦九叶余光瞥去,惊觉那倒塌的书堆下竟露出一截森森白骨。
那还挂着一半残肉的手骨上也握着一枚莲符,直到死亡的最后一刻,他也未曾放下过得道成为天下第一的执念,而那狄墨给出过多少莲符,就有多少个鲜活灵魂葬身此地。
晃神间,一个双手举锤的大汉怪叫着跳到面前,秦九叶吓了一跳,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眼瞧着便要遭殃,下一刻只觉眼前一花,那人连同手中双锤一并飞了出去。
那是秋山派的剑法,虽已有些变形,但还看得出几分昔日风采。
秦九叶转头一看,谢修竟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目露惊讶,后者也有些茫然地看着她,随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做梦般喃喃道。
“残杀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岂是英雄所为?可是、可是我走到今日这步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谢修还未入阁中太久,脑袋里还残存着一丝曾经身为门中首徒的骄傲,只是这点骄傲同日益膨胀的欲望在他身体里斗争厮杀,使得他看起来比那些彻头彻尾的疯子更加可怜。
“跟我走。”
秦九叶咬了咬牙,上前想要一把拉起对方。
然而谢修又疯魔般甩开了她的手,一边举着手中莲符,一边大叫着跑向另一边。
不知是否因为荒废了剑术、亦或者走火入魔,谢修方才那一剑绵软无力,那被挡开的大汉很快又爬起身来,秦九叶不能再耽搁,又从方才逃命中寻到些灵感,推倒身后堆起一人多高的古籍,一边逃开一边大喊。
“安道兵谱!他找到了安道兵谱!”
拂石心法已是离奇,她将先前从老唐那听来的传说随口拈来,完全是情急之下的昏招,谁知那些疯子已完全失去分辨能力,当下便有十数人一头扎进那书堆之中,犹如扑向骨头的狼群,红着眼厮杀起来,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秦九叶后怕得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借这机会拼了命地往前跑。
然而不论她如何调转方向、藏匿身形,傲慢的敌人始终居高临下,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俯瞰之中,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眨眼间又被人追上。对方似乎并不急着要她死,只是很享受呼风唤雨、玩弄旁人的感觉,他在这一方楼阁中被赋予了无限的权利,生杀都掌握在手中,这是他人生中最享受的时刻,他不想那样快结束。
秦九叶感受到了对方的恶劣,反其道而行之、开始奋力往阁楼上层爬去。方才进到这里的时候,她便发现这里盘旋而上的木梯每到拐角处便能有片刻进入盲区,提前算好时机、甩开身后最后一个影子,秦九叶一头扎进先前瞄好的壁柜缝隙,仗着身形瘦小,三两下钻进夹层之中,瞬间便“消失”在了整个阁楼之中。
“疯子们”的脚步声在外徘徊,那发号施令者一跃而下,鞭梢有意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像是魔鬼的指甲在搔刮人的心底。
“我已经瞧见你了。若再不出来,一会可要受罪了。”
现下出去才是受罪。她又不傻?才不会自己跑出去。
秦九叶屏住呼吸,又把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练起缩头王八功来。
敌人虽然凶狠,到底经验不足,没料到她一个不通武功的弱女子竟这般能藏,各种下三滥手段也使得炉火纯青,他接连掀翻几处、言语威逼也没能将人吓出来。
但他显然有备而来,当下拿出样东西在空中晃了晃。
“你不是想要左鹚的东西吗?你若不出来,我便将这东西烧个干净。”
秦九叶愣住,扒着缝隙向外看去。
楼阁中光线昏暗,她又离得有些远,只看见那似乎是半卷残章,其余的再看不清了。
理智告诉她,就算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