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二天早上,看管他们的人终于变回了小巴图尔——可这孩子只叫奴隶为他们送来餐食。“客人们不必出门去,帐内什么都有。”他说完,便捏着根草叶,蹦蹦跳跳离开了。
“现在他们光明正大地囚禁我们了。”舒梅尔望着远去的小鞑靼人,抱臂感叹。“不过说真的,我宁愿在这帐篷里呆着,也不愿和可汗相处。”
“我倒想见他。他看起来比他妻子好说话多了。”尤比坐到坐垫上,愁苦地品尝奴隶送来的葡萄干与核桃仁。“我一定要问问他,姐姐的回信来了没有…”
“要是你觉得这事万无一失,期待一下也没什么。”亚科夫正拿着根柴掏火塘里的灰。“可你觉得这事漏洞百出,还把心思全系在上面,就是自找苦吃。”
“我知道这些…可巴图尔要是不想叫我们走,又骗我们做什么呢?”尤比咬着嘴唇冥思苦想。“我们亲手写了信,亲手放飞了鸽子!”
“谁知道呢?”舒梅尔向后仰着倒在地毯上。“说不定他怕这事暴露,叫他妻子嫉妒你姐姐!那可是可汗的梦中情人!”
“那可怎么办?”尤比大惊失色。“他的妻子要是知道这事,会来杀了我们吗?”
亚科夫被这话引得又气又笑。“她真杀了你们,也不会因为这可笑理由。”他将柴扔进火塘里,手指黑黢黢的。“哪个可汗身边缺漂亮女人?”
毡房内无趣地安静了一会。舒梅尔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
“可还能怎么办呢?”尤比嘟囔着。“要是没有回信,我们还有办法逃出去吗?”
他们在这逼仄营帐内被关了整整一天。穹庐外的景色如白驹过隙,朝霞变为晚霞。人的影子又长变短,又由短变长,最终消失不见。亚科夫从地毯上起身。他皱着眉向上望去。穹庐的圆环上再次点起繁星。
“有鸽子飞过吗?天又黑了。”尤比坐着盯了那一整天,累得筋疲力尽。“要是姐姐回了信,现在一定已经到了…”
亚科夫的视线顺着那木架向下扫视。“我出去看看。”他说。
“小巴图尔不是和你说了不能出门去?”舒梅尔鄙夷地望他。“门口一定有人盯着呢!”
“谁说我要从门走?”亚科夫四处寻找。“这有绳子吗?要是没有,就把你们的腰带都给我。”
舒梅尔顺着他的目光,仰着脖子瞧头顶火塘上的天窗穹庐。“你疯了?”他惊呼。“你怎么上得去?”
“我正想办法。”
“就算你上得去,这大体格,会把整个毡房都压塌了!”舒梅尔伸手拍那木制的龙骨架子,叫它吱呀作响。“它也就禁得住尤比这样的身板!”
“那叫我去呢?”尤比说。“我也想找找姐姐的回信…”
亚科夫的视线移到尤比身上。他纤瘦的吸血鬼主人正把腰带解了一半,眼睛睁得圆圆的怔在那。亚科夫两步并作一步冲到他面前,伸手握他的肩膀和胯骨。丈量完毕,他立刻抓起尤比,叫他爬到自己肩膀上去。
“慢点!”尤比吓得抓住他的头发。
亚科夫充耳不闻。他继续向上望那穹庐。“能够到顶上的梁吗?”他问。
尤比颤颤巍巍地伸手去够,亚科夫正踩到燃烧的火塘边上,又托着他的膝盖向上举——旁边的舒梅尔躲得越来越远,吓得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瞧两人叠罗汉。“你别摔了他!”他想大叫,却只敢小声劝诫。“要是摔下来,可就掉进火里!”
“摘了你的戒指,再试一次!”亚科夫直直仰着脖子。“就像你有翅膀一样!”
“我尽力了!”尤比拼命地伸长手臂去够。“要是我够不到,也别逼我!”
亚科夫仰着头背着火光望去,用力将尤比向上扔。
像奇妙的咒语成真、伟大的神迹显灵般——尤比腰背处鼓起来,有什么东西迅速地舒展变大,冲破长袍的束缚。
一双巨大漆黑的翅膀从吸血鬼后腰的印记处展开。亚科夫想起破蛹的蝶,涅槃重生的凤凰。火光中,羊毛做的长袍被撕裂了,毛絮飘散在小小的毡房中。亚科夫的手尚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却已经没有重量留在掌上。他震惊又欢欣地望那圆环繁星下的光景,仿佛泪水要从眼眶中干涩地溢出。
“你事先知道这事吗?”舒梅尔大张着嘴,抓着墙架爬起来。“别和我说你不知道这事。”
“我知道。”亚科夫念叨着。“不过我以为,他会变成一只蝙蝠之类的。”
“可然后我该怎么办呢!”尤比的手死死抓着那穹庐的圆梁,像只真正的蝙蝠般颤悠悠悬在那。看来他尚未熟练掌握这新生翅膀的用途,只一下下毫无方向地扑闪。“有了这翅膀,我就没法出去了!”他大叫。“天窗这么小!”
“小声点!”亚科夫抓住他乱蹬的脚向上送。“先把它们弄掉!你总不能一直拖着这些!”
“我不会!”尤比试着这样做,然而翅膀不听他的话。它们在帐房内收合,卷起剧烈的风,扇得火塘熊熊燃烧,甚至叫铺平的毡布也轻轻扬起。“要是你背上忽然长出两个这东西,估计还没我学得快!”
“那就把它们收起来,先从天窗出去!”亚科夫抓住翅膀的尖,像抓信鸽那样团作一束,向天窗外塞。
尤比的头终于得以冒出穹庐外去——他掀起盖在头上脏兮兮的毡布,震撼地发现整片灿烂的星光与火光映入眼帘。他正在高处的高处,没任何人瞧见他。不知是亚科夫还是舒梅尔正在底下叫他,可他全听不见了。他张着嘴,新鲜凛冽的空气涌进他的鼻腔,也不觉寒冷。他轻而易举束起翅膀,从天窗爬出,连等待了整天的酸累也烟飘云散。
“尤比!”亚科夫的呼唤终于叫他回过神来。他向下瞧,穹庐正对着火塘,亚科夫焦急的脸被映得通红。“你知道要去哪吗?”
“我知道。”尤比摘下毛皮帽子,丢回毡房内。那双巨大的蝠翼无声地展开,他的脚像没有重量,一下便腾空离去。
亚科夫如释重负地坐到火塘边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心被尤比的翅尾划破了,鲜血横流。一旁,舒梅尔的嘴依旧没有合上。他瞧着满地狼藉的毛絮,梦游般出声。
“亚科夫。”犹太人发怔地问。“你想过,他若不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吗?”
飞翔的滋味是如此畅快——尤比想,自由。没有任何词能代替这感受。现在,他能一下便从高坡冲下整片草原,叫先前坐着马车颠簸半日的路途眨眼就到;他又向上冲刺,想试试看自己能飞得多高。晴朗的月空下,他甚至看得到草原与森林的分界,河水像细窄的银色丝带,反着粼粼的光。
他看到山坡下的兵帐处有许多干着苦工的奴隶——斯拉夫人,与瓦拉几亚人。他们衣衫褴褛,在鞭子下做些烧炭、运货、拉车之类的活。像是眼泪与痛呼都用尽了似的,奴隶们一声不吭,叫汗水替自己哭泣。先前被舒梅尔刁难的那光头疤脸,正发狠地举着弯刀,割一个男子的头皮,那人痛得翻着白眼,四肢抽搐,却激起一片喝彩。“我要找你族人的头盖骨当作酒杯”,尤比想起这人对舒梅尔说的,可他刀下的男子分明不是个犹太人。不过尤比又想,这事与他何干?
他又看到可汗的妻子图拉娜。她正带着自己矫健的双胞胎儿女,连夜点数马匹与士兵,将他们编为小队。举着军旗的传令兵跑来跑去,口中衔着那铁片乐器,发出巨大又恐怖的声响——不过尤比也不再觉得这声音可怕。他想,数日子,冯?布鲁内尔大人的军队已经出发了四天,行军的速度总比驴子的脚程迅速,应该就快来了。他们将在这草原上进行恐怖的厮杀,即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可尤比想,母亲也做过类似的事。可惜了那些血。
他俯视这些,仿佛一切烦恼都像山川河谷般变得渺小:斯拉夫人的遭遇不算什么,鞑靼人与萨克森人的大战也不算什么,甚至去君士坦丁堡的路也不算什么。他想,姐姐的信?也许他现在比信鸽飞得更快,一样不出半天就能到达那座世界渴望之城。
自由——他忽然意识到,这词的含义根本不像他先前理解的。它像是一种用能力与权力堆砌而成的奢侈品。尤比想,他只是懂得了飞翔。他的兄弟姐妹懂得更多,他们又品尝到如何的自由?那母亲呢?可母亲自由地选择了死亡。
一阵悲愤与不解席卷了他。尤比想,终极的自由将导致死亡吗?这想法像迎头棒喝,将他拉回可怕的现实。
尤比终于想起亚科夫的脸。狭窄的穹庐下,那张被火塘映得通红的,充满希冀与期盼的,负着苦难的,斯拉夫人的脸。他初生的,小小的超然,像泡沫般破灭了。
他先飞去山坡上,寻找那钉满栖木的马车,看那是否有鸽群返回——令他惊讶的,信鸽们已经在它们的小房间里安眠,看起来早有人来取过信——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去搜寻随行的马匹与驴子,想找出巴图尔将它们藏在何处,好带走母亲的头颅——可鞑靼人的帐房太多,马豢在毡布下看不见身影,他无功而返。
夜幕下,他无奈地寻找那张用于宴席的巨大帐房——那易于分辨。今夜没有奏乐与美食,巴图尔不在里面。那他会在哪?
最后,尤比落在可汗的议事帐顶。他从找到最里的那间,从穹庐向内窥视。
他的视线正对着桌子。里面静谧地点着油灯,弥散着檀香的香气——尤比本以为鞑靼人不喜用香,现在看来也不是这么回事。有两三个女奴在角落熬着草药汤,香气刚好能掩盖那苦涩。正值严冬,她们却仅着薄纱与首饰,每人都围在炉边,不知因寒冷还是恐惧瑟瑟发抖。尤比扫视整件毡房,看到那张巨大地图。地图的背面,是一间珠链串成的幕墙,里面堆着厚实柔软的毯席,旁边正贴着暖炉。
尤比瞧见,巴图尔的靴子正摆在珠链前。女奴们的药熬好了,她们簇拥着那热气腾腾的瓦罐,掀开珠链,走入里面。
地图前的大厅没人瞧得见了。
尤比静悄悄地探下身子,抓着穹庐的圆梁轻巧地落下,脚踩在桌前的地毯上。巴图尔在珠链后轻微咳嗽起来,像是被药呛了嗓子。这噪音刚好能掩盖翻找的书页声音,尤比想。他在那张纷乱的桌上摸索。光线极暗,可他什么都看得清。
很快,他发现几束一模一样的棉布卷,每片都用精美的红色细漆绳整齐捆好。尤比发现这棉布上有细密的暗纹——这纹路看起来有点眼熟,像是亚科夫胸口那痕迹,却又四边对称,看起来像个花哨的十字架。
他立刻打开,阅读里面的文字。一片希腊字母映入他的眼帘。
舒梅尔坐在火塘边,盯着面前的火苗发呆。那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响,木头逐渐变成漆黑的炭,炭又变成惨淡的灰。灰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崩塌,掉进通红的火焰中。
亚科夫望向天窗。他依旧直挺挺地站在火塘边,攥紧拳头。伤口被他不断撕裂,不停有新鲜的疼痛浸润他的掌心。
忽然,天窗出现一双熟悉的红眼睛。亚科夫的瞳孔张大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靴子一下子踩进火里。“火!”舒梅尔大叫起来,推搡这大个子离开火坑。可他也瞧见穹庐上的倒悬下来的吸血鬼。“尤比…!”
亚科夫举起手,捞着主人的腋窝抱他下来。尤比轻盈地落了地,可他却不肯放开。那双大手抓紧冰冷破碎的长袍。“门口有多少守卫?”亚科夫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严肃地问。“你找到最近能逃走的路了吗?”
尤比发愣地瞧他,恍惚地摇头。
“那我们的金子和马呢?”舒梅尔也瞪着眼睛凑过来。“亚科夫的剑呢?”
“没有,帐篷太多了,我懒得挨个去看。”尤比抬起手,手心里抓着一张细棉布。“但我找到了姐姐的回信。”
亚科夫二话不说便抢过那张棉布。他这才想起自己不识字,又不得不递给舒梅尔。“让我看看,这是希腊文,的确是来自罗马帝国的信…”舒梅尔急匆匆拿着信凑到火塘前,觑起眼睛阅读。
“写了什么?”亚科夫催促道。
“允你请求,使他观战…”舒梅尔皱起眉,昏暗的火光叫他看不清字,又生怕烧了这重要的信。“无论胜负,待至新年,必送其至边城鲁塞,多瑙河寻大船标…幼弟愚弱,莫有伤损。安比奇亚?艾迪娃?诺克特尼亚斯。”
“什么意思?”亚科夫疑惑又急切地问。他的手依旧紧紧抓着尤比。
“姐姐说,她要我们新年时到鲁塞去,就是多瑙河边那座小城,我在巴图尔的地图上找见了,离这不远!”尤比的红眼睛中兴奋地跳着火苗。“她说,有大船在那接应我们!”
“可她还说,叫你观战。”舒梅尔转过头,满面震惊。“我们只知道这有一场战役即将打响…
“巴图尔:一位鞑靼人的可汗,向你的姐姐:一位拜占庭贵妇人,发出请求。这请求的内容是,让你观摩一场战役。而战役的另一方,是匈牙利国王请来的萨克森人…”
“这不是一场宗教战争。”亚科夫的声音低沉有力。“这是一场代理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