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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幕 王子的远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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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梅尔换了一条新裤子,又跟上他们。

今夜草原上的星空晴朗开阔,猎户斗金牛的排布清晰可见。舒梅尔想,在这大概只有他一人懂得如何辨认星座,又有闲心观赏它们。这样想貌似能叫他刚刚被吓得失禁的尴尬减轻些。他跟在尤比与亚科夫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们与可汗说话。

“信鸽几天能到?”尤比急切万分地问。“君士坦丁堡很远!”

“对人与马而言很远。”巴图尔的脸笑得像花瓣堆在一起。“不过信鸽一天就能飞个来回。”

“那明天我就能收到姐姐的回信了?”尤比不敢置信地问。

“别急,我们明早才能发信。不过她疼爱你,要是立刻着专人回信,明晚一定到。最迟也是后天晚上。”

“不能今晚就发吗?”

“鸽子还睡着呢。”巴图尔亲密地拍尤比的肩膀。“不用担心。在这,我也能好好照顾你们。”

尤比有点失落,不过依旧十分雀跃,恨不得蹦着走路。“亚科夫,你听到没?”他在亚科夫身边跳来跳去。“我们终于不用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是吗。”亚科夫看不出情绪地说。

这回答叫尤比没了蹦跳的心情。他悻悻快走几步,回到巴图尔身边。“…你的熊会死吗?”他小心地问。

“灰熊是种顽强的动物。”巴图尔回答道。“它贵重又有用,我可不叫它死。”

看起来这回答叫尤比产生困惑,他不再问新的问题了。

舒梅尔怜悯地瞧面前所有的人。他们中间像是隔了数道可怕的透明壁垒,叫话语都传达不到彼此耳朵里。不过他又想,自己没必要为这事烦心。很快,在一顶小巧营帐前,他发现小巴图尔与他那大个斯拉夫奴隶正站在那,一边玩耍一边等待他们——父亲的出现叫那孩子吓得瞬间没了笑容,仿佛儿童的稚气在这里,是种不能展露的腌臢东西——小巴图尔立刻装出一副成熟模样,挟着奴隶至他们面前行礼。

“客人们,这顶帐篷是为您准备的。”他的拉丁语貌似比白天流畅自然多了。“愿您有好梦。”

巴图尔满意地点头。他拍拍尤比的后背,转身离开。

这比露营其实好不上太多——地上铺着毯子,睡觉的地方会多铺上几层,可还是叫冷风从底下漏进来。营帐中央的火塘烤得人一半燥热一半冰凉。尤比想,什么时候才能像之前家里时,每天能舒服地睡觉呢?

“君士坦丁堡什么样?”他趴在席上问舒梅尔。“我是问,姐姐住什么样的房子?”

“哦,她一定住在华丽的宫殿里。”舒梅尔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绝处逢生后放松的神经叫他疲惫万分。“…总之,一定没这么冷。”

尤比还想与他多聊聊,可门口时不时传来动响——有人正围在低矮的帐门前听他们对话。这样小巧的帐房,每句话都叫人家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尤比想,这些人大概听不懂拉丁语。但他可不想冒险。只他犹豫的这一会,舒梅尔便打起呼噜来。

尤比转过身冲另一边。“亚科夫,”他只敢用气音说话。“你醒着吗?”

斯拉夫人正背对他,蜷缩着躺,像只受了伤的巨大动物。最靠近火塘的暖和位置被让给了舒梅尔,他选择睡在最外围,脸贴着墙毡,好不面对任何人。尤比将冰冷的手探到他颈间,摸那里新旧交织的咬痕与伤疤。

“你冷吗?”他小心地问。“我们换个位置?”

“不用。”亚科夫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回答他。

“那你难过吗?”尤比又问。“我…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咽口水的声音在他的耳腔回响。“羊的血难喝极了,我甚至觉得有会有羊角从我头上钻出来…”

亚科夫埋在墙毡处,又深又长地呼吸,简直像是叹气。“外面有人在听。”他说。“再拿条毯子。”

“为什么?”

“好叫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亚科夫终于翻过身,平躺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他们将三条毯子叠起来蒙在头颈处。尤比用不着呼吸,可他觉得这狭小空间里变得又湿又暖——那是亚科夫呼出的气积起来了。“我想没人能听着了。”尤比用气音贴着他耳朵说话,并奇怪地发现那处的血液一下子流速加快。“你要问什么?”

“我要问你姐姐的事。”亚科夫缩着脖子躲开他。“你对她了解多少?”

这不是尤比以为他要问的。吸血鬼惊诧地想了一会。“…我也就小时候见过她。后来她嫁去了拜占庭,就像巴图尔说的,嫁给卡什么…那个家族,就再没回到特兰西瓦尼亚过。”他调整姿势,趴到亚科夫身上,好叫声音能更小些。“你想,那样森严的宫廷,也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

“那二十年前呢?”亚科夫不舒服地问。“她什么样?”

“我怎么知道?”尤比愤愤回答。“那时我还没出生呢!”

亚科夫沉默了一会。“你的姐姐,和你、你母亲,有什么不一样?”他问。“她能见太阳吗?会什么你不会的法术、魔力…无论那叫什么,有吗?”

尤比忽然不出声音,静静地压在他胸口的长袍上。亚科夫颠了下肩膀。“别告诉我你是睡着了。”他催促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有你不想说的,我也有我不想说的。”尤比不知怎的气冲冲起来。“你问这些做什么?”

“这问题对我很重要,小子。这问题现在对我们三个都很重要。”亚科夫抓住他的长袍领子。“你埋怨我什么都不告诉你,你不也是一样?”

“我不想说!”尤比像只嘶吼的猫一样在他耳边叫喊。

亚科夫气得胸膛起伏。尤比厌烦了他这副样子,想掀起毯子离开,可亚科夫死死扣住他,手掌按在他后背上。“你告诉我你的秘密,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亚科夫压低声音。“我会给你再讲一次巴图尔讲给你听的故事。成交?”

“你该先说。”

“不,你先说。”亚科夫坚持道。“否则这事就没戏。”

尤比在黑暗中盯着他的脸。他想,他要是能读懂每根血管跳动所代表的含义就好了。可他没这经验也没这能耐。“你要是反悔,”他气得呲起尖牙。“我就把你的脖子咬断。”

他看见,亚科夫也在黑暗中盯着自己的脸。不知由于缺氧还是紧张,大片的血液正沿着血管上涌,像张细密的鲜红的网般笼住他的面庞。

“好。”亚科夫严肃地回答他。“说吧。”

“首先,你知道…”尤比的声音小得像嗡嗡响的蚊子。“我的母亲很厉害…她能做到很多事情,所有血奴都听她的。有些血奴,甚至叫那些事神迹——可能是他们的头脑里先入为主地觉得只有神能行奇迹;或者说,他们就是单纯地管能行奇迹的、无论谁,都叫做神。”

“这不奇怪。”亚科夫说。“然后呢?”

“那你觉得,神的孩子是不是多少应该继承神的力量,或者分享神的权柄?”尤比的声音越来越小,细不可闻。“就像宙斯,就像奥丁,就像盖亚。哪怕是人的孩子,都能继承些头衔和财产呢。”

“这不一定。”亚科夫回答他。“总有些倒霉的,就像帕斯卡尔。”

尤比愣了一下,随即把脸埋到亚科夫肩窝里。“那我就是最倒霉的。”他愤懑又失落地嘟囔。“我就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王子。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不像我的姐姐和哥哥。所以,母亲才宠爱我,不许我离开她身边。”

“为什么你这样想?”亚科夫皱起眉头。“也许只因为你太年轻。你现在已经会了很多。”

“至少母亲肯定没料到这些。”尤比说。“她做了很多…她为这事神伤。你明白吗?我不是傻子,我能看出来!她觉得我再不可能有任何长进,没法活下去。她不叫我知道许多事…”他的指甲抓着毯子,叫它蒙得更紧。“小时候,我的哥哥伊纳尔特来看望我。他想带我去森林里,他变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我不知道他怎样做到的,于是问他。可他说,这就像走路一样,没什么可问可学。我试了一整天,我真的不明白…我甚至将母亲的戒指扔进湖里去,可还是没有用。

“我问伊纳尔特,是不是因为我年纪太小。我问他,他像我这般大时就能做到这些吗,可他不肯回答我,只一直笑。

“然后母亲赶走了他。她发怒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伊纳尔特。”尤比的声音闷闷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该是永远不能像他们那样‘行奇迹’了。直到后来遇见你。”

“没了?”

“你还想听什么?”尤比气愤地掀起毯子。“我就知道这些!”

亚科夫趁机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又将毯子蒙回二人头上。“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我问的是,你的姐姐会不会什么其他的‘奇迹’。就像真正的神迹那样,而不是变成蝙蝠、黑雾那类马戏东西。”

“那怎么就不算神迹?”尤比的眼睛瞪得很圆。“你觉得什么算真正的神迹?”

“比如,叫瞎眼的人重返光明,叫麻风病人痊愈。”亚科夫说。“比如,叫死人复生。”

尤比像在思考,也像在质疑。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我不知道。”他慢吞吞地说。“也不是没可能。你想,母亲能把人变成血奴,我摘了戒指也能不再受伤…”

亚科夫再次掀起毯子喘气,顺便动着胳膊,换了个更舒展的姿势。一团乱麻似的思绪像被理出一个线头。他盯着毡房的穹庐,看那圆环中闪烁的星星。那就像真相露出了一小块碎片,可他依旧没法遍览全貌,得知星空的全部奥秘。他想顺着那线头抽丝剥茧,可又怕叫死结更死,乱麻更乱。

“该你了。”尤比忽然敲他的肩膀。

“什么?”

“你不能耍赖!”尤比惊叫起来。“我要咬断你的脖子!”

亚科夫这才想起,这次坦白说好是相互的。他看到尤比再次将毛毯盖过脑袋,便伸手阻止他。“用不着了。”他将尤比推下自己胸口,叫他趴到旁边去。“这话不怕被巴图尔听见,他什么都知道。

“我曾经是个混蛋。”

“你现在也是个混蛋。”尤比斜着眼睛瞧他。

“我曾经是和巴图尔一样令人恶心的混蛋,甚至比他更过分。”亚科夫低沉着嗓音。“让我告诉你,我们以前做些什么。

“我们杀人。无论是孩子,老人,女人:老人是最多的——因为他们活不久,干的活不够养活他们自己。孩子被与父母分开,卖给埃及人、撒拉逊人做奴隶。男孩很可能会被阉割,死了就死了,活下来就去做奴隶兵;女孩和大多数的女人是同样的下场,要是尚有姿色,就被我们囚禁□□,或者卖给别人囚禁□□;要是姿色不够,就被派去做苦活累活。女人们的体力比男人们差,她们在矿洞、农田与火窑中会死得更快。等到一批人死光,我们就换个地方继续重复这一切。我们拿走所有的粮食,带走所有的牲畜。工匠被绑架,学者被流放。要是遇到稍有头脸的小贵族,就寻人讨要赎金。这就是我在像你这样大,不,比你更年轻时每天做的事。

“巴图尔这样做貌似更有缘由,因为他是个鞑靼人,祖祖辈辈以此为生;但我,我由于他的‘提拔’,每日必须对自己的同胞拔刀相向。我被他变成比魔鬼更邪恶的怪物。你明白吗?”

亚科夫用余光瞧尤比的脸。火光中,他年轻的主人沉默着,他不知那张阴影中的脸上是否浮现着或震惊或厌恶的神色。但他继续说下去。愤怒已经点燃了他。

“要是你的姐姐从未来过,也许我就会一辈子做这样的怪物。直到那天,巴图尔要我去熊洞中掏熊崽,就为了讨好你的姐姐,荒谬至极。我取到了熊崽,却受了重伤。”亚科夫感到自己的唇舌被火烤得干燥炽热。“他认为我再无用处,把我像掷垃圾般丢回码头做苦工,还强迫我与他的女奴结婚,就为了叫我的后代继续为他卖命!

“我没法忍受这个,这是我的底线。我忽然就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如何罪不可赦。

“所以我逃走了。”

一阵寂静徘徊在毡房内,火塘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着。亚科夫想,他甚少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尤比在听吗?他为何一言不发?

“你认为,这和巴图尔给你讲的故事,是一回事吗?”他问。“别被他骗了。”

尤比依旧不说话。他缓缓地移动身体,将头静悄悄地放到枕上,平躺下来。“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可不知为何听起来有点委屈。“…我们睡觉吧。”

亚科夫皱着眉看他一举一动。“我以为你想要我的血。”

“我还没那样饿。”尤比戴上指环,闭上眼睛。“羊的血也能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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