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比一下子醒了,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雪和黑漆漆的树干。他正晃晃悠悠跨在马上,后脑勺撞到一块冰冷的金属棱角,叫他吃痛。
“别老是白天打瞌睡。”亚科夫说。“我们在赶路,不是度假。”
“我以前都是白天睡觉。我已经很努力了。”尤比阴着脸。“我做了个梦。”
亚科夫一声不吭,像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在他们身后,舒梅尔赶了两下毛驴凑过来。“什么梦?”他的小胡子被驴背一颠簸,就扁担似的摆动。“用不着讲给这野蛮人听,尤比。瞧他那石头样子。”
尤比笑了,在阴霾的森林中格外灿烂。“我梦到以前,我和母亲一起洗澡的时候。”他说。“那天我们第一次用了龙涎香。”
“哦?一些温馨的幼儿记忆。”舒梅尔牵着缰绳,目视前方。“你还记得那么以前的事情吗?”
“不是很久啊。”尤比说。“就两年前。”
舒梅尔神情一变,转着眼睛看尤比,又将眼睛转回来。“我什么都没听见。”他清了清嗓子。“尤比,这事你不能和别人说。”
“为什么?”尤比问。“你们不和自己的母亲一起洗澡?”
亚科夫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叫舒梅尔窘迫地挠头皮。
冬季的特兰西瓦尼亚极美。他们在山川旷野中沿着一条河谷赶了三天的路,看层峦叠嶂的黑山白雪,看沉在林川巨石的皑皑雾气,仿佛行走在云端神国。日出时金色的日光洒下,湛蓝的影子投在地面;日落时红色的晚霞穿过雾凇,像绸缎般柔软光滑地洒在雪地上。
起初,这些东西能让尤比看上一整天。但褪去最初的兴奋与忐忑,他终于不得不直面面对旅行生活那不堪入目的一面——亚科夫给他的不是玻璃或银制水杯,而是个皮革做的酒囊。新鲜血用漏斗灌在里面,立刻就被沤得粘上怪味,喝起来像发了霉的茶叶泡的水。“皮子缝的才不会摔碎。”亚科夫这么说;每天睡觉时,尤比只能跟亚科夫挤在树根底下,拿行李包袱垫在背后。要是身上爬了虫子,跳起来叫醒别人,还会挨亚科夫一顿训。
但尤比不愿意抱怨这些。他想,老是抱怨就惹得亚科夫和舒梅尔笑话他,嫌弃他娇生惯养。他想,他终于出来看这世界,不能遇难则退。
但没法洗澡实在太要命了。尤比感觉自己身上黏腻发痒,连衣服也换不成。他早嫌弃亚科夫那藏跳蚤的打绺油腻头发了,他锁子甲外面白色罩袍脏得看不出颜色。现在甚至连舒梅尔的身上都隐约散发怪味,闻着和缪斯也没太大区别。
“我们得洗个澡!不是为了体面,而是为了健康!”尤比坚持道。亚科夫正在做抓兔子的陷阱,他竖起眉心。“河水结冰了,别胡闹!”那双指甲缝里黑黢黢的手在洞口边上向土里插树枝,将绳结小心搭在边缘。
尤比不服气,他又去找舒梅尔。“我们真该洗个澡了!”他说。他看见舒梅尔正在苦兮兮地烤火,火上架着个轻便的碗似的小锅,咕嘟咕嘟煮着麦粥。“唉,我也想洗个澡呢。”舒梅尔拿着小勺子搅拌那粥。“到布拉索夫前,没戏啦!”
尤比失望地挨着火坐了一会,觉得无聊,又起身去找亚科夫。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树林变得阴森黑暗起来。尤比踩着碎树枝和落叶向前走。他惊讶地发现,只这片刻时间,亚科夫已经逮到了两只灰色皮毛的大兔子,正给它们剥皮放血。“这真能抓到兔子!”尤比去拨弄陷阱上吊起来的绳结。“怎么做到的?”
“树枝卡在那。”被问的人只埋头干活,刀子恶狠狠将兔头割掉。“兔子一踩,就被弹起来箍住。”
“你真厉害!”尤比敬佩地感叹,又凑过来看他清理内脏的手法。“你什么都会!”
亚科夫别开视线。这话叫他不好意思。他想,这种玩具连光脚跑的小孩子都会做。不过现在一个吸血鬼的后代和他说这话,他又觉得飘飘然,好像自己有很多东西可教他指引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厉害角色。但很快,他清醒过来。
“什么都会?”他冷冰冰地说。“那也不关你的事,用不着你来夸。”
尤比气坏了,决定今晚不再和亚科夫说话。天很快全黑了,亚科夫拎着处理好的两只兔子,在漫天星辰下走回火堆旁,用树枝串起来,架在火上烤得直滴油。舒梅尔一眼也不瞧那肉。他只捧着他的碗,用麻布垫着,伸着勺子小口喝热素粥,两三下便喝光。紧接着,他从自己的挎包中数出两张脆生生的莎草纸。
“你又要画画了!”尤比凑过去。“你要画什么?”
“说实在的,我今天还没找到题材。但一日不练,一分生疏。”舒梅尔的炭笔抵着下巴,蹭了黑灰上去。“亚科夫,你愿做我的模特吗?”
正嚼着兔肉的亚科夫眼神一沉。“你不许画我。”
“这有什么的?”舒梅尔摇晃那两页莎草纸。“我的画值钱得很呢。”
“你还想用我的肖像去卖钱?”亚科夫将干柴的肉嚼得咯吱作响。“我真该把你吊死。”
舒梅尔耸肩。“好吧。尤比,你愿做我的模特吗?”
“可我现在这么邋遢…”
“没关系,我可以给你‘美化’一下!”舒梅尔胸有成竹。“坐到火边,尤比,我好更看清你的脸。这张画该叫什么,篝火边的阿尔忒弥斯?”
“那是位女神!”尤比刚坐下又站起来。“可我是个男的!”
“不是更好吗?这样就没人认得出是你。”炭笔已经开始唰唰打起草稿来。“坐下吧,就和以前一样。”
亚科夫全听不懂他们在讨论的神话故事。他吃完这一餐,又将自己的血灌进软塌塌的酒囊备给吸血鬼。这下今天所有的事情终于都做完了。他褪下笨重的铁鞋子,又捋下湿漉漉的袜套,将光着的脚伸到火边烤。今天赶路时过了一片积雪路,叫他不得不下马去牵着缰绳走,直到现在才有机会把脚趾头烤干。
火堆里有足够的柴,能烧到天亮;马和驴早已拴好卸了嚼子,正在旁边的枯草地上找零嘴吃;他先前还沿着营地,绕着树干牵了一圈系铃铛的绳子。若是深夜有不速之客来访,也能叫人立刻听见;喂给吸血鬼的血也好好装在囊里,不会有谁深夜再来偷咬他的脖子。
亚科夫枕在包袱上,自怨自艾地想事情。为什么是自己被选中做了血奴,而不是舒梅尔呢?虽说尤比每天要的血不多,不至叫他每天体质虚弱。但他想,既然舒梅尔愿意同行,就不能分担一下吗?但亚科夫又一转念,责任越大权力越大。既然他用自己的血哺育这吸血鬼的孩子,那他也能心安理得地占有吸血鬼的财产。
于是他看向那两个装满财富的箱子,想图最后的安宁。但他瞧见尤比正弯着腰,半个身子埋进里面,静悄悄地,像在翻东西。
“干什么?”亚科夫打挺坐起来。“别动箱子!”
“这是我的!”尤比听见他的动静,探出头僵在那。“你管我做什么呢!”
亚科夫心生不妙。他光脚爬起来,不顾自己踩在泥里,直奔箱子将尤比捉住。两枚金币从那白净手心里掉下来,亚科夫又气又惊。“你拿金子做什么?”他问。
“舒梅尔给我画了画!”尤比理直气壮地说。“我给他酬劳!”
亚科夫扭头去看舒梅尔。那犹太人脸上带着一股莫名鬼祟尴尬的意味。“我阻止过他,亚科夫。这不是我的主意。”他盯着亚科夫,眯起眼睛,像只在鸡棚被逮住的狐狸。“我没有冒犯的意思,真的。”
“别这样,舒梅尔!”尤比大叫。“你干嘛听他的呢!你的画向来都该拿酬劳,不是吗?”
亚科夫感觉牙根连着脑仁疼。他从尤比手里抢过一张莎草纸,力气太大崩开了半边。定睛一瞧,上面用简约的线条勾勒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正倚在树干上。星空做背景,篝火做前景。再一细看,少女的脸与尤比难以言说地相似,炭笔笔法凝练精妙,几根线条便比他见过的许多壁画都传神。但那崩开的裂缝恰好顺着画中人的脖子割开,叫亚科夫一下子想起卡蜜拉的死。
“你都弄坏了,你这粗鲁的家伙!”尤比惊叫到。
“就这东西。”亚科夫死死抓着尤比的衣服。“他要你多少钱?”
“你没听明白吗?不是他和我要了钱,是我该给他酬劳!”尤比想挣开他,斗篷拧成一团。“画师画了画,本就该从主人那拿酬劳!从来就是这样的!”
小偷、骗子,在尸体上吸血的蜱虫!亚科夫想,他们在这寒冷破落的森林营地里扮贵族宫廷的家家酒?“你打算像这样,一次一次,拿金子换废纸,直到把箱子里的钱全塞进他的口袋?”他狠狠教训尤比。“你的母亲才死了,你就这样挥霍,还当自己是住在城堡里的少爷?如果路费不够,你该怎么办?”
“母亲死了,我就再不许再买画吗?”那双红眼睛怨怒地盯着他。“去君士坦丁堡根本用不上这么多钱,对不对?我看了舒梅尔的地图。我们走了三天,也没花上一个金币。”
亚科夫一怔,意识到自己也是一只守着腐肉的秃鹫。但他坚定地不认为这有什么过错。他想更剧烈地发怒,又不知道冲谁发才能解恨。怒气就这样积攒在胸腔,海浪似的冲击他心房的堤坝,摇晃他的灯塔。他想,刻印该发作了,但他等了又等,愣在那里,胸口也并没痛苦袭上来。这反而叫他的怒气有处可去。他忽然就知道该如何做。
“告诉我。”亚科夫平息下来,抓着尤比的手也放松。“你打算给舒梅尔多少钱?”
“怎么也得,一枚金币吧…”尤比小声地说。
亚科夫从箱子里取出一枚金币,不由分说塞进尤比手里。“去,给他。”他推着吸血鬼薄薄的后背搡他出去。尤比回头看他,他又说:“这是舒梅尔的报酬,你去给他。”
可怜兮兮的犹太艺术家战战兢兢看着尤比向他走过来,好似看着催命的魔鬼使者。尤比奔过去。“你瞧,亚科夫也讲得通道理。”他笑着说,好奇为什么舒梅尔脸上不见笑容。“一枚金币!你的画完全值的!”
尤比将金币塞进那僵硬的手里去。直到他回头去瞧亚科夫。那身着铠甲的高大的斯拉夫男人正提着剑走过来,身影逆着火光黑洞洞的。
“你不能这么做!”尤比突然明白亚科夫要做什么。“走开,亚科夫!这是出尔反尔!”他愤怒地大叫,拦在亚科夫面前,却被拎着衣领子,像提麻袋似的拽走。
“出尔反尔?”亚科夫似笑非笑。“你拿你的钱作酬,我拿我的剑抢劫。有什么关系?”他伸出手,不费吹灰之力揪走舒梅尔手中那枚金币。“财富不是权力,智慧也不是权力。唯有暴力,才是权力。正如你的母亲与其他人做的那样。”
尤比脸上凝固着一副亚科夫从未见过的震惊与愤恨,叫他莫名胆战心惊,不得安宁。吸血鬼的孩子抬起手,从沾了泥土的手指上褪下那枚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戒指,丢在地上,掉进积雪里。亚科夫面前的空气一下子冷了。
“暴力才是权力?不许丢下你的剑,亚科夫。”那双红眼睛发出的光芒像野兽。“让我们决斗,看看究竟谁才有你说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