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缨在一旁看着,传闻中的谪仙神医名不虚传,只是他说话时的眉眼之间,总有种让他不舒服的感觉。
就是那种,表面应承实则暗施手段的做派。他在宫城当差时接送过许多大官,他们说话时都是那样。若是个第一次见到储阳秋的人,恐怕也会被他那副谪仙人的模样骗过去。
之后储阳秋便离开了自己的私宅前往玄朝门,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他和蒙云两个人。
蒙云终于放下了笔,封好了最后一封信,起身离开石桌。
“写完了?”阿缨适时地凑了上去。
蒙云点点头,开始收拾起那些信件。阿缨看见左边的一摞信上写着“沈应星”三字,右边的则写着苏心暮的名字。
“这些信都要寄去同一处吗?”
“不,这一些要寄去碧落古城,我打听过了,沈应星仍在那里当差,我去信提醒他小心蒙袒会再回到古城;这一些我打算分别寄去雁门、无锋宗和揽星阁,我不知道苏心暮会先去哪儿,干脆都送一封信去。”
“给苏姑娘的信里写的什么呢?”阿缨问。
“我让她不管在哪收到这封信,都留下不要再离开,眼下蒙袒还在逃,我不想让她牵扯进来。”
“你也不要过于忧心了,”阿缨说,“神医已经答应我们向朝廷报告蒙袒回中原的事,要不了多久就能抓到他了。”
“恐怕没那么容易。”蒙云说。
“因为他手上的那面镜子?”阿缨接话道,“那面镜子的威力有那么大吗?”
“你无法被离魂,理解不了那离魂镜对普通人的影响,我曾着过很多次道,这面镜子只要流失在外就遗祸无穷,必须尽快解决。”
蒙袒正说着,眼看一顶步辇从远处田园中分花拂柳地过来,于是他急忙往院门口走去。
储阳秋回来了。
阿缨也快步走了过去。
步辇在院门口落下,跟在后面的储汶走到步辇前,帘幕掀开,他恭敬地扶着储阳秋下辇。
阿缨见神医下辇,只觉环佩叮当不绝于耳,随即一抹炽艳的红缓缓从轿辇中走出。储阳秋伸手拂过遮挡在眼前的帘幕,他那双秋水剪瞳定定地望向蒙云。蒙云看见他下来,连忙冲他行礼。
储汶垂着头不去看眼前的人,回身对抬轿人说了什么,那两人便抬着轿辇离开了。
“储先生。”
蒙云话还没出口,储阳秋就打断了他。
“有一个坏消息,蒙云。”
“御史台收到了来自滇南的弹劾信,是针对你的。”
蒙云愣住了,阿缨回头去看石桌上那些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
又来······
储阳秋长袖一振进了院子,储汶收起了踏石,随后把院门关上,对蒙云投去了一个相当复杂的眼神。
“是沈应星发出的吗?”
“沈应星作为流官仍然在任,古城内没有官阶大于他的官员,应该就是了。”
储阳秋进了内室,储汶连忙跟进去伺候更衣。蒙云和阿缨只能等在一扇屏风后等他出来。
“储先生可知弹劾信的具体内容?”蒙云问。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弹劾了,蒙云多少冷静了些,只是他想不明白,沈应星脑子究竟抽了什么风,要弹劾职级跟他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自己。
“我无从知晓。”
储阳秋的声音从内室里幽幽传来,伴随着一阵浓郁的熏香冉冉升起。
“只是这弹劾的时间甚巧,你刚回到京城,那边的弹劾状就提上来了。”
“不难想就是为了等你回京。”
“现在怎么办?”阿缨在一旁问。
“如有弹劾,我们必须应诉。”蒙云低声道。
“那蒙袒谁去找?”
“依我愚见,你最好离开京城。”
储阳秋更衣完毕,从内室走了出来。他一席墨色深衣曳地,衣上有玄螭暗纹,腰系一条翡翠丝绦。
“从御史台收到弹劾状到召来官员应诉,这其中时间不短,我只是将耳闻的风声传递给你,若是想争取些时间,最好先离开京城,等状子送到你手上,再进京也不迟。”
阿缨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蒙云沉默片刻,便答应了。
“谢储先生。”
储阳秋背过身去,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后走入了寝室。储汶立即拉上了帐幔,随后对二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出去说话。
来到院中,阿缨道:“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走,可以吗?”储汶看着蒙云。
“没问题。”
储汶正要去找轿夫的时候,蒙云叫住了他。
“等等!”
“浮光情况如何?”
储汶愣了一下,随即靠近蒙云,低声道:“很不好。”
阿缨也凑了上来。
“愈发严重了,师尊先前调配的药物已经无法压制她的梦魇,你们来之前三日,她就陷入了昏迷。”
蒙云心里一沉,就知道储阳秋不让他见浮光是有原因的。
“如果这样,我们能不能想办法把浮光带出来?”蒙云问。
“你要带她去哪?”储汶的语气有些不悦,“我师尊治不了的病还有谁能治?”
阿缨冷冷地笑了。
“能不能治病先不说,恐怕你师尊扣下她还有些别的原因。”
“有这么个肉票在你们手上,不愁我们不回来。”
“那好,你就自己去要轿子吧。”
储汶压抑着怒容,刺了他一句。
“如果没有我们,你能不能离开这里还不一定。”
蒙云连忙按住阿缨。
“就这样吧,眼下最要紧的是离开京城,带着浮光一起确实难办,只是现在这样,只能麻烦你多加照看了。”
蒙云对储汶说着。虽然看着并不高兴,储汶还是默允了。
那两个轿夫并未走远,一直候在院子角门处,等储汶带着二人出来,便接了蒙云上轿。
“蒙先生。”
储汶忽然把住轿辇的扶手,凑近他低声道:“请帮帮浮光。”
蒙云一愣,随即点点头。
储汶很快地又补了一句。
“他不是我师父。”
帘幕放下,快得蒙云差点没有听清他的话。
储汶迅速离开了,阿缨快走几步凑到了蒙云身侧,问:“我们现在去古城?”
“是。”
蒙云还在思索储汶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边说边从行李中抽出纸笔,拆开了已经封好的信件。
阿缨回头看了看离开的府邸,这处静谧的小院被樱花树层层叠叠地围住,眼下时节樱花已经落尽,唯有碧绿的枝叶相互掩映,远处看不真切,像是在守护什么秘而不宣的东西。
数天后。
杜宇孤身一人站在长安街的一家当铺前。
揽星阁。
就是这个名字。
她多次核对了师姐留给她的便条,确定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可眼前的揽星阁大门紧闭,她敲了好几次门也无人应答。伸手一摸,门栓上全是灰,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了。
她又去隔壁的店铺打听,得到的消息是揽星阁的主人很早之前就离开了,铺子早就不营业了。
她很慌张,这次进京,她是来为师父求药的。之前师姐给了她一瓶用于压制离魂症的磁朱丸,那瓶药师父吃了确实有效果,可是药瓶快见底了,她只能再向师姐求药。听闻师姐与蒙先生住在京城揽星阁,她便朝那里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复。
于是她亲自赶来揽星阁,这里却空无一人。
杜宇在正门的门下发现了很多邮差塞进来的信,密密麻麻的都把门缝填实了。她把那些信从门下抽了出来,索性坐在当铺门口读了起来。
这些寄信人天南海北哪里都有,有的是客户写信询问典当事宜的,有的是一些官员来信邀请蒙云赴宴的,虽然宴期早就过了,还有一些过期的江湖邸报。
杜宇耐着性子看下去,想找些有用的信息,忽然在信堆里,她找到了一封蒙云寄给苏心暮的信。杜宇犹豫片刻,还是拆开看了。
信上的内容是蒙云告诉苏心暮如果她回到了揽星阁,就不要再离开了,也不要开门营业,等他回来再说。
师姐跟蒙云分开了?他们去了不同的地方吗?杜宇满腹疑惑地又发现了最近的一封信,那封信的信封看上去华贵无比,纸质柔顺如丝,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杜宇把信封翻过来一看,寄出的地点居然是内城。
杜宇依稀记得苏心暮曾去过一次内城,是为了拜访什么人,只是当时被挡了回来。难道这封信就是那个受访人寄来的吗?
信上没有署名,杜宇记得内城里多住着皇亲国戚,他们或许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杜宇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信拆开,眼见着天色暗下来了,周围的商铺一间接一间熄了灯火,她独坐在台阶上,身上渐渐生出寒意。
杜宇取出火折子摇亮,心想就这样坐一晚上也不是办法。
正当她思考着是趁天色再晚点翻墙进去,还是现在就去寻家客栈住下的时候,远处街道的尽头忽然亮起了一盏灯火。
天已经彻底黑了,这忽然亮起的灯火瞬间吸引了她,想着或许是守夜人在巡街,杜宇急忙起身打算藏一藏。
但有点不对,如果是巡街人,不可能不敲锣。杜宇站着又听了一会儿,那边果然一丝声响也无。唯有那盏幽灯离自己越来越近,仿佛夜间飘荡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