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的样式有些诡异,一半是哭脸,一半是笑脸,待苏心暮走近,才蓦然发觉那是一副人皮面具!那哭脸笑脸均是活生生的脸皮!
苏心暮惶恐万状地向后退去。
“哎哎!”
栏杆上的人忽然招手叫她。
“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苏心暮顿住了,这声音听着好熟悉,是个少年的声音。
“你怕我吗?”
少年面具上的那一半笑脸动了,做出一个调皮的表情。
“你的药还是我给你的呢!你怕我做什么?”
这下苏心暮听出这是谁了。
陆启轩!
“陆······启轩?是你吗?”
“是我啊!”
少年忙不迭地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怪异,他似乎对自己脸上的面具毫不介意。他从栏杆上跃下,落在天台内侧,围着苏心暮施施然转了一圈。
“这么久不见,你还好吗?”
苏心暮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酸楚的感觉,她稳了稳心绪。
“我还好,只是你······你从通明舫离开,还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我只是又回到这里罢了。”
陆启轩面具上的笑脸黯淡了下去,他靠在栅栏上,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
“这里?你说的是五仙山客栈?你难道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啊。”陆启轩点点头,“我倒是想走,但是我已经走不了了。”
苏心暮沉默片刻,臼人是有主的,若非是那个人同意,他和其他离魂之人一样,不能踏出东园半步。
“启轩,我问你,这里,是否就是东园?”
陆启轩歪了歪脑袋,似乎是不解的样子。
“这里?”
随后他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你们喜欢管这里叫东园,如果是我,我会管这里叫桃花源。”
“你说什么?”
苏心暮绷紧了身子。
“你告诉我,那个人想要打造的地方叫桃花源,现在你又告诉我,这里就是桃花源?”
陆启轩平静地看着她,一丝波澜也无。
“那当然是因为,桃花源已经建成了啊。”
苏心暮愕然环顾四周,天台上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一片,但她却觉得遍体生寒。
“怎么了?你不相信吗?”陆启轩拉起苏心暮的手,朝戏台那边走去,“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带你看看戏吧!”
苏心暮被他拽着往那边去,她努力挣脱陆启轩的手,但他把自己的手攥得极紧,根本挣不开。
就这样,二人来到戏台前,正在这时,三声锣响传来,傀儡戏开场了。
四周暗了下来,胡琴的声音响过一巡,随后便是唢呐声人声鸡叫声此起彼伏,一个作乡老打扮的偶人在幕布后动了起来,伶人尖细的嗓音唱着。
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俗!一壁厢纳草也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是言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
苏心暮愣愣地看着,她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台上唱的是什么戏。
陆启轩忽然拉动她的手,低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戏吗?”
苏心暮摇摇头。
“高祖还乡,讲的是刘邦的故事。”
苏心暮正眼看去,可是这台上的偶人动作举止夸张滑稽,管弦调又嘈杂繁乱,怎么看也不像是讲帝王戏的样子。
“继续看吧。”
这时,一个身着红衣,手持佩剑的偶人出现在台上,它大摇大摆地在戏台上转了一圈,所到之处扮乡民的偶人纷纷下跪磕头,偶人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中的佩剑,无意间砍掉了一个偶人的脑袋,那木质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下台,钻进了人群中,观众间顿时炸开一阵笑声。
先前那个乡老打扮的偶人从幕布后探出一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打量着作高祖打扮的偶人,尖声念道:
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气破我胸脯!你身须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
红衣人偶在戏台上耀武扬威地兜着圈子,忽然原地打转,一张厚敷粉墨的滑稽笑脸在偶人的脸上若隐若现,偶人的头竟然在脖子上高速转了起来,每转一圈就变换一个表情。台下的众人只当是在变戏法,纷纷鼓掌叫好。
苏心暮盯着那张偶人的脸,忽然间,偶人的五官起了变化,那张脸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像极了苏心暮记忆中的一个人。
李休!
等认出了李休的脸,苏心暮心底一凉,此时李休的面容看着也不甚死板,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一时难以分辨这是个偶人变的李休,还是李休被做成了一个偶人。
这时,幕后忽然又冲出了一个红衣偶,举起手中的刀,尖声尖气地怒喝一声,上前去与李休模样的人偶斗了起来,两个偶人你一刀我一剑,很快便将彼此身上的零件砍得七零八落。观众的笑声愈发响了,似乎他们早已将这出戏看做了滑稽戏。
偶人搏斗之时,后出现的那个偶人忽然转过头怒视着台下的观众,苏心暮一眼认出,那个偶人,是自己父亲的脸。
苏心暮仿佛五雷轰顶一般。
陆启轩悄无声息地将她扶住,低声道:“苏姑娘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脸会忽然变成另一个人吗?”
苏心暮惊恐地看着他。
“那是因为,有人总能在别人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陆启轩幽幽道:“过度思念一个人也好,过度嫉恨一个人也好,当这种情感无法宣泄出来,这种情感就能化为实体,成为一种力,一种改变外物甚至是他人心神的力。”
“你可知人之七魄之中,有一魄名为力魄?这一魄便是人之心智所在,若是人失了这一魄,便会让他人的力乘虚而入,甚至会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
“也就是俗话说的,鬼上身。”
苏心暮定定地看着陆启轩。
“她就是这样,把你们变成臼人的,对吗?”
此言一出,陆启轩沉默了。
此时,台上的戏也忽然停了,丝竹管弦顿时喑哑,一旁的观众齐刷刷地向苏心暮这边看来。
苏心暮的心脏差点跳停。
而陆启轩那边,他面具上的那一半哭脸忽然抽动两下,宛如婴儿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面具的这一哭,好似发出了什么信号一般,围观的看客纷纷朝苏心暮这边围了过来,几个人伸出手,朝苏心暮抓了过来。
陆启轩忽然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脸,一副痛苦无比的样子。
只不过片刻,他强撑着起身,一把拉住苏心暮,朝楼梯口奔了过去。
“快跑!”
陆启轩拉着苏心暮冲下楼梯,一路朝着客栈大门跑了过去。
这一路没有任何人阻拦,可苏心暮却觉得不对劲,明明已经到了一楼,可是大堂却离他们越来越远,似乎总也跑不到门口。
还没等她开口,陆启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拉着苏心暮转道躲进了楼梯下方,几个大木箱的后面。
“帮帮我······”
苏心暮惊魂未定,却发现陆启轩面具的脸上已然泪流满面,他颤抖的手伸进衣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荷包,将它塞进了苏心暮的手中。
“我快要消失了······我的身体被夺走太久,魂魄也散了······我要找不到我的娘亲了。”
“你的娘亲?她不是已经······”
“去找林异,他骗了我······他没能让我见到我娘,你拿着它······”
苏心暮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攥紧了手中的荷包,眼见着那些看客冲下楼梯,撞开了他们躲藏的木箱,他们嘶吼着伸出手,将陆启轩拖了出去。
陆启轩流着泪,手还伸向苏心暮这边,终究还是被那些变成臼人的看客吞噬。
她的耳边还停留着陆启轩的声音。
“帮帮我······我想见我娘······”
半晌后,外面终于没了动静,苏心暮倒在楼梯下的阴影中,左手握得死紧,指甲已经深深嵌入皮肤中,留下了几道血痕。
陆启轩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她真的很恨,恨自己此时意识是如此清晰,没有像蒙云那晚一样,就那样晕过去。
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名字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林异。
苏心暮一拳捶中了楼梯,灰尘扑簌簌落下,她的手背上渗出了几缕鲜血。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便随着曳地的布料摩擦声,有人来了。
“我们聊聊好吗?”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个声音与苏心暮脑海中的那个诡异的声音重合。
“出来吧,我想见你。”
苏心暮缓缓起身,将陆启轩的荷包收好,走了出来。
面前,一个身着深绿曲裾,面戴一副兽首面具的女子正看着她。
苏心暮默然注视着她,缓缓开口道。
“向岚寻。”
向岚寻袖着双手,微微一笑,朱唇轻启。
“我见过你的母亲,与她相比,你真是姿色平平。”
“不过毕竟也不是亲生的,你该感谢你的母亲。”
仿佛一道雷劈中了苏心暮的身体。
“你说什么?”
向岚寻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嘴唇上。
“原来你不知道啊。”
她的声音又冷又轻,仿佛细小的珠玉落入银盘的声音,说出的话含冰带刺。
“说些正事吧,我有一桩好交易要与你做。”
那只白皙的手指向苏心暮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