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的手套上凝着雪粒,白色渗进手套织物的缝隙。
你弯腰团了个雪球,笑着朝泉奈砸去。泉奈‘哇’的一声,嬉皮笑脸地往斑身后躲,可雪球还是精准的越过斑的肩膀,啪地砸在泉奈的额角。碎雪像烟花般炸开,冰渣顺着斑的后颈滑进衣领,刺得他一个激灵。
‘哥!你挡得一点都不严实!’泉奈捂着脑袋抗议,睫毛上还挂着雪,
也是这种刺痛的冰凉。现在他正把同样的寒冷,砌进这两个不会说话的雪人里。
指腹捏着一截松枝,枝桠粗得硌手。他皱眉将松枝掰断,剥去外边的一层皮,露出内里更纤细光滑的枝条,从雪球底部斜斜插进去,作马尾。
然后他又看向另一个雪人。因为条件有限,雪没那么厚,他没有办法,只能堆两个小的。
轮到你的小雪人,他找不到可以描述你特征的东西。
只能从兜里面拿出纸巾,然后沾雪,掌心捂住,打湿,撕成两半,圈成两个圈,低温下沾水的纸环会像被冰冻结了一样定型,就像你们同样被冻结的婚姻。
斑把一个套在你代表手的树枝上,另一个圈套在泉奈的树枝上。这样就算没有个人特征,也能通过和泉奈同样的戒指判断出来你是你。
堆雪人的动作吸引了不远处的小孩,鞋踩在雪地里的声音朝他走来,他心想如果这小孩敢破坏他的大作他就——算了,对小孩多点容忍。
他起身拍照,想把自己的大作记录下来,也许自己前脚刚离开,后脚小孩的脚就踏向了自己的家人。
“你是在模仿那张照片吗?”声音从他腰部的位置传来。
斑低头,“什么照片?”
“大厅里的那张。”这个小孩看起来只是因为好奇才走过来的,没有破坏欲,他继续和斑解释着,“两个雪人的那张照片,就在这个位置堆的。”
小孩和斑对视,“哇!”
斑:“你哇什么?”
小孩抱着自己的滑雪架跑开,奔向了远处车厢后站在等他的一家人,“妈妈!雪人活了!”
?
斑拍照的动作被他不知所云的话打断,在小孩离开后他又举起手机,咔嚓。
现在他要去大厅看看。
大厅有一面墙,上面挂着很多张照片,都是在这附近拍的。有人像也有风景,好像是在宣传,也好像是在记录。
斑扫了眼没看到弟弟和你的存在。
但他看到了自己。
任谁看到那个雪人都会说是他。
树叶当头发铺了好几层,蓝莓做的眼睛下面有两个弧线。
旁边还有个雪人。
他凭借和他如出一撤的手法,在后脑勺斜插树枝当马尾判断出来那是泉奈。
是他和弟弟。
这张照片有两个雪人。
他已经了悟,就像泉奈和你堆得他,他堆的你和泉奈,那这张照片里的他和泉奈只有可能出现于你之手。你们都在堆不在场的人。
斑的脸又黑了黑,想到小孩刚刚说的‘雪人活了’。
从泉奈出事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你则是全世界旅游麻痹自己,偶尔会给他寄明信片,但他多少有点不想看。
倒数第二次看到你的消息是你说‘下一站是回到雪源村’。
……直到刚才,就是想起来的这瞬间、他才意识到你在环线旅行。
“斑先生!”
意识聚拢在眼前。
声音在他不远处响起,“原来您在这里。”老板踩着地毯过来,接近斑。
他的车不是昨天停在雪地里了吗?老板是来带他去找车的。
车子碾过积雪,平稳前行。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雪原,沉默在暖风里发酵。
他坐在副驾,主驾的老板和他聊天。
老板说虽然很冒昧,昨天斑要订210的时候他以为是巧合,但是他又去查了点东西发现自己的记忆没错,斑和之前在210意外去世的客人是一个姓……
斑说自己是他的哥哥。
老板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猛地收紧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只有暖气在固执的捂热冷场的气氛。
车轮碾过一段颠簸的雪坎,车身轻微摇晃。
“他们……”老板再次开口,声音更低沉,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斟酌,“是一对很恩爱的恋人……”
“夫妻。”斑纠正。
“夫妻。”老板立刻改口,带着歉意,“对不起,我看那位夫人……护照和登记信息上,好像还是原来的姓?”
“没来得及改。”斑解释,视线从窗外收回,“登记完,护照、签证全都要更新,出入境会很麻烦。她说过一阵子再办。”
“噢…噢,是这样。”老板恍然大悟般点头,语气里带着追忆的恍然,“对对,她好像是这么解释过。哎呀,您看我这记性,时间一久,细节就模糊了,得有人提一下才能想起来。”
他试图用轻松的口吻化解沉重,效果却适得其反。
斑没接话。车厢再次陷入沉寂,暖风吹拂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过了一会儿,老板似乎觉得这沉默太过压抑,又试探着寻找话题,目光快速瞥了斑一眼:“那…您现在结婚了吗?”
“没有。”
“其实…”老板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重新目视前方,“之前听他们两位提起过您。那两位啊,特别开朗健谈,能说会道,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说实话,昨天见到您第一眼,我就觉得…真是和他们描述里的一模一样。”
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斑咂舌,“他们经常和外人聊天吗?”
这句话其实有点在暗示老板话多,老板也是人精,听得懂弦外之音,不然怎么当老板啊……
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被诚恳的歉意取代:“对不起,斑先生。我知道现在跟您聊这些,实在很冒昧,也不合时宜。只是……他们两位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真的很难让人忘记。”
“他们刚来的时候,曾经提过这次旅行本该是三个人。夫人说,机票原本买了三张,但您临时说工作太忙,不来了。
您弟弟当时还开玩笑,说‘我哥就是这样,总觉得自己会打扰别人’。”
“斑先生,说来也巧...”老板突然笑了一声,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那对夫妇当年和您现在一模一样——住着一间,却非要再订一间。”
斑觉得这老板好聒噪,但没让他停下来。
“那位夫人——您弟妹,当时站在前台客满也要保留214的样子……”老板摇了摇头,“和您昨晚非要开210的神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车子碾过一段颠簸的雪坎,后备箱里的工具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我问他们为什么是一对的要多订一间,当时确实旺季,如果没有需求还是让给其他客人,他们最后还是好心地把房间让给了别人。”
老板的声音低了下来,“但第二天,他们就去前台订了214房两周,说是‘万一他改变主意’。”
泉奈的甩着车钥匙圈玩,嘴里说着‘我哥最讨厌被安排,但最后总会乖乖就范’。
‘他会来的。’
斑的呼吸微不可察的滞了一瞬。
腹部的吸气、让紧贴肋骨的明信片边角隔着布料都像能硌进皮肉。
那句‘他会来的’没有等到他。
这句‘不必找我’却成为了他迟到一年多的入场券。
“特别是看到您,就让我想起那时候在吧台……”
他眼神有些放空,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场景,“大伙儿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喝点酒,聊聊天。人群的焦点啊,总是围着他们俩转,笑声就没停过。”
泉奈和你,确实话多。大部分的时候都像两个麻雀在他旁边叽叽喳喳。
斑的脑海里瞬间被无数闪回的碎片画面填满——泉奈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什么,你捂着嘴笑。
这些画面是无声的,死寂的。
紧接着,声音来了。不是伴随画面的自然声响,而是强行入侵,好像被人关闭了静音键。
被遗忘的对话,熟悉的嗓音和语调——泉奈清亮的笑声,你略带调侃的回应,甚至还有自己当时被你们两个捉弄后气急败坏的低吼。
如同开了无数个叠加的声道,毫无征兆、蛮横的从左耳贯入,带着电流般的嗡鸣穿透整个颅腔,又从右耳粗暴涌出。
脱离了画面的束缚,独立的、嘈杂的在他空荡的脑内回响碰撞。
他又把头转向车窗外,雪色苍茫,无边无际。
轮胎碾雪的沙沙声如同老式放映机转轴的嗡鸣,车窗的框架切割着视野,好像构成了展开的胶卷,将这片死寂的雪原框成了一格格无声滑过的、褪色的底片。
画面在眼前无声流淌。
声音却在脑内喧嚣肆虐。
被框住的部分是电影取景。
一部音画不同步的剪辑烂片——看不到主演,但是声音却出现在耳边。
终于,轮胎碾雪声骤停,背景噪音消失。
晃动的底片定格。
音频也被他人的话语打断。
“还在这。”
斑正视起前挡风玻璃,
他租的破丰田还停在昨天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