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如洗，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

慕倾瑶陪着墨璃，站在镇子外最高的雪丘上。

忽然，一道淡绿色的光带自天边蔓延开来，如同被无形的手轻轻抖开的绸缎。

紧接着，更多的光带涌现，浅绿、粉紫、幽蓝……它们交织、舞动，变幻着瑰丽的姿态，将整个夜空都点亮了。

墨璃仰着头，眼中映满了流光溢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然后紧紧握住了慕倾瑶的手。

慕倾瑶偏头看他。

墨璃沐浴在奇诡的光影下，绝美的侧脸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的心，也跟着软了一瞬。

她想起他们成亲那日。

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宾客满堂。

苍筤山上，清风明月为证，她与他，一身红衣，对着天地拜了三拜。

其实，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亲。

飞升，是她唯一的执念。

情爱之事，于她而言，不过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

可墨璃不一样。

他像一张白纸，干净纯粹，看向她的眼神里，只有依赖与爱慕。

当他在酒楼听了那出戏，回来后，用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着她，认真地说：“阿瑶，我们做夫妻吧，这样我就可以永远跟你在一起了。”

那一刻，慕倾瑶的心，乱了。

她修的是无情道，却在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牵绊。

“夫妻是最亲密的人。”

“可以相守一辈子。”

这些话，像羽毛一样，轻轻撩拨着她尘封已久的心。

她想，或许，这也是一种修行。

历情劫。

于是，她点了头。

她以为，这不过是给他的一个承诺，一个名分。

却未曾想，当他小心翼翼地唤她“娘子”，当他笨拙地学着照顾她，当他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在她一人身上时，有些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

***

几年光阴，他们的足迹踏遍了九州山河。

他们一起看过草原深处野马的恣意奔腾，也曾并肩立于万仞高山，听过大江东去的雄浑浪涛。

慕倾瑶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永远。

如果……

如果她没有匠造出那面镜子。

慕倾瑶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亲手匠造了那面能够窥探他人梦境的——烟罗照梦镜。

她有法器星衍。

星衍本体是一个卷轴，手掌大小，随身携带极为方便。

它的分身为七十二颗星宿，遍布广袤星河，如同七十二只眼睛，洞悉着天地间发生的一切。

可却唯独无法洞察人心。

【思维无形，变幻无常，无法窥探。】

这是星衍的原话。

慕倾瑶本无所谓。

人心叵测，最是无用，远不如手中一柄利剑来得实在。

她不在乎旁人的想法，只要不阻碍她飞升即可。

可偏偏，星衍越是说【无法】，她那颗身为修仙奇才、万事皆能的骄傲之心，便越是蠢蠢欲动。

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匠人，总想挑战最难的工艺。

于是，这面烟罗照梦镜，便在她近乎执拗的钻研下诞生了。

炼成之日，她端详着镜面，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觉又攻克了一项“技艺”，随手将其挂在腰间，便抛诸脑后。

她哪里知道，这无心之举，竟会掀起滔天巨浪。

***

这日，慕倾瑶照常在静室的蒲团上盘膝打坐，试图摒除杂念，凝神静气。

然而，眼皮却越来越重，意识也渐渐模糊。

近来她总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时常感到惫懒乏力，还特别容易犯困。

往日里运转自如的灵力，此刻也似有些滞涩。

连打坐都难以集中精神。

不知不觉间，她竟就这么靠着墙壁……睡着了。

墨璃推开静室的门，看到的便是慕倾瑶歪在蒲团上，呼吸清浅均匀，已然熟睡的模样。

他脚步放得很轻，缓缓走到她身边蹲下。

视线扫过周围，最后落在慕倾瑶腰间悬挂着的那面样式古朴的镜子上——

烟罗照梦镜。

这是阿瑶前不久才精心匠造而成的法器，尚未使用过。

据阿瑶说，此镜，可入梦，可观心。

墨璃想要试试这面镜子。

想要看看慕倾瑶的梦境。

这些年来，她待他极好，无微不至。可他总觉得，自己与她之间，似乎隔着一层薄薄的、却又难以穿透的轻纱。

她的心思，他总是猜不透。

他的人生阅历，终究比她少了那漫长的十七年。

他想更懂她一些。

迫切地想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知道她的执念，她的愿望，她的梦想。

然后，他想为她实现。

给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萌发已久，此刻变得清晰而坚定。

他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从她腰间取下了那面镜子，紧紧握在掌心。

镜面触手冰凉，映出了他此刻带着几分忐忑，又夹杂着浓浓期盼的脸庞。

“阿瑶，我想看看你的世界，看看你的心。”

他对着熟睡的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

指尖凝聚起一缕微弱却纯粹的神识，他怀着好奇与期待，将神识探入镜中，进入了她的梦境。

***

梦境由心念而生，层层叠叠。越是深层的梦，往往藏着越深的执念或恐惧。

第一层梦境，很熟悉，是他与慕倾瑶在苍筤山上打坐、炼丹、制器的日常。

第二层梦境，是他们下山游历四方的景象，湖光山色，市井烟火，温馨而美好。

第三层梦境，画面变得肃穆，是慕倾瑶突破桎梏，周身霞光万道，似要羽化飞升。

第四层梦境，飞升后的慕倾瑶仙姿绰约，身边站着的，是同样风姿不凡的他，两人携手俯瞰云海。

墨璃看到这里，心头微暖，原来在她心中，憧憬的未来是这般景象。

第五层梦境，光线骤然黯淡，飞升失败，慕倾瑶从云端跌落，气息萎靡。

墨璃的心一紧。

第六层梦境，时光流逝，慕倾瑶容颜老去，白发苍苍，虚弱地依偎在他身旁。而他，依旧是年轻的模样，龙族漫长的生命让他几乎不见变化。

墨璃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楚。

第七层梦境，画面变得混乱、血腥、可怖。

年少的慕倾瑶，抱着一枚龙蛋，眼神奇异地在篝火上翻烤。

场景变换，她抡起一把锤子，对着蛋壳“哐哐”猛敲。

画面再转，她抓起一条巴掌大的、还在扭动的小龙，寒光一闪，利刃抹过脖颈……

小龙被扔进了滚沸的油锅……

最终，所有画面定格。

慕倾瑶面无表情地立在熔炼室门口，看着年少的他在熔炼阵法中，痛苦地挣扎、撕心裂肺地惨叫。

每一声哀嚎，都像是对她无声的控诉与乞求。

她却无动于衷。

直到他所有的血肉、筋骨、神魂，都被那无情真火炼化、凝聚……

最后，变成了一枚鸽卵大小、流转着莹莹宝光的金丹。

她伸出手，金丹缓缓地落入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