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第三下时,程越才从浅眠中醒来。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宿舍房间,在散落的药瓶和医疗文献上投下细密光栅。他摸过手机,眯眼看着屏幕上跳动的"LY"备注。
【LY:CY同志,听说你又刷新了医大急救演练记录?(猫咪探头.jpg)】
程越嘴角微扬,这个十年前林月强行给他改的备注至今没变。他调整了下颈后的冰敷贴,单手打字:
【CY:林教授的通报效率比校医院还快】
【LY:我爸那是心疼他得意门生!说正事,上次从英国给你带的防痉挛精油,在家里你房间书桌抽屉里,不要忘了用!】
程越的手指在"家里"二字上停顿。林教授总说家属楼那间卧室永远给他留着,哪怕他搬进研究生公寓三年。
【LY:还有,你解剖课晕倒的视频都传遍护理系群了(翻白眼.jpg)下次装晕换个姿势,脸朝标本池太拼了吧?】
程越几乎能听见林月的笑声。他们五岁在教授家属院玩医生游戏时,她就总这么戳穿他强撑的样子。
【CY:替我谢谢林教授调整的手环报警阈值】
【LY:少来,他念叨一晚上你血氧数据异常!倒是你,听说不喜欢我挑的FL-41眼镜是吗?我爸说只见你戴过几次。】
程越下意识看向书桌,灰色镜框在光线下泛着淡紫——林月总说这颜色能中和教室的白炽灯。
手机又震:
【LY:不逗你了,一定要戴!记得把发作记录发我邮箱。另:我妈炖了虫草鸡汤,20:00准时查岗(菜刀表情)】
锁屏前,程越瞥见消息列表最上方"姜浅柠"的名字。他想起发作时,那个女孩用手帕替他擦汗的样子,和林月十七岁举着冰袋冲进急诊室的身影微妙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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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生公寓3号楼坐落在校园西北角,周围环绕着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姜浅柠站在楼下,抬头望着五楼那扇挂着深蓝色窗帘的窗户,深吸一口气。她怀里抱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周来精心准备的资料和特意从专业店铺买的生酮饮食材料——她查到这种高脂肪、低碳水化合物的饮食结构对控制癫痫发作有一定帮助。
"他现在真的在宿舍里吗?"她又确认了下手机里陈稳发来的信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袋边缘。三天前程越出院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既没出现在解剖课上,也没回复她礼貌性的问候短信。这次拜访完全是她的一意孤行,甚至没提前告知。
电梯门打开,姜浅柠踏进五楼走廊。厚实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整个楼层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在512门前停下,注意到门把手上方贴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牌:「请保持安静——医学监测设备运行中」。
抬起的手在空中悬了几秒才落下。敲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响亮。
没有回应。
姜浅柠又敲了三下,这次稍微用力些。她听见里面传来模糊的响动,像是椅子挪动的声音,接着是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条缝,程越的脸出现在门缝后。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眼睛下方挂着浓重的阴影,头发略显凌乱,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见到姜浅柠,他明显怔住了,手指下意识抓紧门框。
"姜...浅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没预料到访客是她。
"学长,打扰了。"姜浅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我有些资料想给你。"
程越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纸袋上,眉头微蹙。姜浅柠注意到他穿着宽松的灰色家居服,领口处露出一截锁骨,比上次见面时似乎又瘦了些。
“陈稳告诉你我住这里的?"他没有开门的意思。
"嗯。"姜浅柠诚实地点头,"我问的。"
程越沉默了几秒,终于松开抓着门框的手:"进来吧。"他后退一步把门拉开,"不过陈师兄不在,你最好别待太久。"
姜浅柠跟着他走进宿舍,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药香混合着薄荷味空气清新剂的气息。与普通本科生宿舍不同,这是一个标准的研究生双人间——两张单人床分别靠墙摆放,中间是共用的书桌区。程越的那一侧整洁得近乎苛刻:床铺平整得像没人用过,书架上的书籍按高度排列,连笔筒里的文具都朝向同一个角度,
唯一的异常是床头柜上摆着的几个药瓶和一台小型医疗监测设备,设备上的绿色指示灯有规律地闪烁着。床头柜边上放着一个笔记本,似乎是他刚刚翻阅过的。
"坐吧。"程越指了指靠窗的椅子,自己则坐在床沿,与她保持着安全距离,"要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姜浅柠轻轻放下纸袋,目光扫过房间。她注意到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钉在软木板上的课程表和一个数字时钟。整个空间透露出一种临时的、克制的居住感,仿佛主人随时准备离开。
程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林教授特别申请的。普通宿舍的上下铺对我...不太安全。"
姜浅柠点点头,从纸袋里取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我整理的癫痫最新研究资料,还有一些..."她犹豫了一下,"生酮饮食的食谱和食材。我查到有些研究显示——"
"姜浅柠。"程越打断她,声音平静但坚决,"为什么做这些?"
房间突然安静得可怕。监测设备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一颗微型心脏在跳动。
姜浅柠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想了解你。"
"了解什么?"程越突然站起来,走到书架前,背对着她,"了解一个随时可能倒下的病人?一个需要特别宿舍的残次品?还是..."他的声音低下去,"一个亲眼看着母亲癫痫发作死去,自己不但遗传了同样疾病,而且比她的病更加复杂的可怜虫?"
每一个词都像刀子般划在姜浅柠心上。她看着程越绷紧的背影,轻声说:"了解那个在迎新日阳光自信的学长,那个解剖课上耐心讲解的助教,那个即使生病也坚持学业的程越。"
程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你看到的是表象。现实是,"他走回床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递给她,"这是我的病历复印件和最近三个月的发作记录。看完再说你想了解什么。"
姜浅柠接过那叠纸。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中,几个数字格外刺眼:
「2014年9月:全面性强直阵挛发作2次,肌阵挛发作5次...」
「药物副作用:嗜睡、震颤、肝功能轻度异常...」
「遗传概率评估:子女患病风险18.7%...」
她抬头时,发现程越已经坐回原位,正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眼神观察她的反应。
"现在你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每天要吃三次药,定期抽血检查肝功能,手环监测我每一个异常脑电波。我永远不能熬夜、不能喝酒、不能去电影院——闪光刺激可能诱发发作。更妙的是,"他扯了扯嘴角,"如果我将来有孩子,有五分之一几率继承这个'礼物'。"
姜浅柠轻轻放下病历:"这些我都查过了。"
"查资料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程越的眼神变得锐利,"你看过严重的全面性强直阵挛发作吗?真正严重的发作?不是解剖课上那次相对温和的。"
姜浅柠摇头。
"我母亲当年是惊厥性癫痫持续状态,发作持续30分钟后出现心动过缓,程越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她倒在家里厨房,撞碎了玻璃门。我父亲按住她抽搐的身体,而我打急救电话...等救护车到时,她已经窒息了。"他停顿了一下,"那年我11岁。"
姜浅柠的指尖发冷。她想起自己查资料时看到的"癫痫持续状态",那是可能致命的急症。
"之后六年,我父亲再也没进过那个厨房。"程越继续说,目光落在远处的某一点,"他把所有玻璃制品都换成了塑料的,每个房间都铺了地毯...最后他自己也死了,为了救我。"他突然抬头,眼神锐利,"现在你还觉得了解我是件浪漫的事吗?"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监测设备的"滴滴"声变得异常刺耳。
姜浅柠深吸一口气:"我不觉得浪漫。"她直视程越的眼睛,"但也不觉得可怕。这是你的一部分,就像...就像我近视600度,或者刘晓丽对花生过敏一样。"
程越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你拿近视和过敏比癫痫?"
"我在说它们都是需要管理的健康问题。"姜浅柠坚持道,"只不过你的更复杂一些。"
"管理?"程越的声音突然提高,"你以为我没尝试过吗?"他猛地拉开床头柜抽屉,右手疤痕在用力时泛出不自然的苍白,抽屉里面整齐排列着七八个药瓶,"丙戊酸钠、拉莫三嗪、左乙拉西坦...我试过所有一线药物。知道最新换的这组药有什么副作用吗?情绪不稳定、攻击性增强——完美组合,是不是?"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抓紧床单。姜浅柠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监测设备上的绿灯变成了黄灯。
"程越,"她轻声说,"你还好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似乎击中了什么。程越突然安静下来,肩膀垮了下去:"对不起...我不该这样。"他揉了揉太阳穴,"新药的副作用...林教授警告过我。"
姜浅柠犹豫了一下,还是从纸袋里取出一个保温杯:"我带了甘菊茶,有助于舒缓神经...要试试吗?"
程越看着她手中的保温杯,表情复杂:"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因为值得。"姜浅柠简单地说,拧开杯盖递给他。
程越接过杯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在那一瞬间,他坚硬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姜浅柠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脆弱。
"姜浅柠,"他放下杯子,声音恢复了平静,"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请你理解,我的人生已经够复杂了。我不想...也没有精力去经营一段关系。"
"我没要求什么关系。"姜浅柠轻声说,"我只是想成为你的朋友。"
程越摇头:"你知道那不可能。朋友会担心、会关心、会...最终会被拖累。"他的声音变得坚决,"我亲眼看着我父亲是怎么被一点点消耗殆尽的。我不会让任何人重蹈他的覆辙。"
"那是你的决定。"姜浅柠平静地说,"但接受与否是我的选择。"
程越的眼神变得锐利:"为什么?同情?好奇?还是..."他停顿了一下,"因为那个该死的”水晶男神'标签?"
姜浅柠感到一阵刺痛:"你觉得我这么肤浅?"
"我觉得你不了解自己在做什么。"程越站起来,示意谈话结束,"拿着你的资料回去吧。忘了我这个人和今天这场谈话。解剖课会有新助教,你不需要再联系我了。"
姜浅柠慢慢站起身,但没有去拿那些资料:"东西是给你的,用不用随你。"她走向门口,在握住门把手时回头,"程越,我不是你母亲,你也不是你父亲。我们有权书写自己的故事。"
程越站在原地,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故事已经写好了,姜浅柠。有些基因注定逃不掉。
他转过身,不小心碰掉了的床头柜上笔记本,一页银杏叶标本滑出来。那是她上周遗落在图书馆的,叶缘还留着咖啡渍。程越突然弯腰捡起,指腹摩挲过叶柄断裂处:"就像这个,再好的标本也接不回树枝了。"他将叶子塞回书页。
姜浅柠没有回答,轻轻带上了门。走廊里,她靠在墙上深呼吸了几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仿佛这样就能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刚才的对话像一场风暴,撕开了程越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也让她看清了那之下深藏的恐惧——不是对疾病的恐惧,而是对“被爱”的恐惧。
电梯下行的过程中,她盯着手机屏幕,删掉了原本编辑好的“好好休息”,转而点开PubMed(国际医学文献数据库),输入一连串关键词:
“难治性癫痫药物联用方案丙戊酸钠耐药性最新临床研究”
页面弹出一篇篇文献,她快速滑动屏幕,目光锁定在《Lancet Neurology》的最新综述: “多药联用策略对青少年肌阵挛性癫痫(JME)的疗效分析”
文中提到一种新型组合——拉莫三嗪+唑尼沙胺+小剂量氯巴占,对耐药性JME患者的发作频率降低率达47%。
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