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八年,庆国中秋。
都城已经在暴雨中冲刷了三日有余,连房檐都焕然一新。
雨后清和天,林府里此刻一片喧嚣,门庭处挂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灯笼,折射成柔和的光。
林妙仪坐在窗边,望着院内被雨水打湿一地的海棠花瓣,发着呆。
这是她回林府的第五日了,往年的中秋,她都会早早地与师父去苍梧山下的平安村上。
先去王嬢嬢的摊子上吃一碗地道的猪油面,二两面条,三两高汤,每次她都能吃的一干二净。
再去刘奶奶家提前把晚上要用的面饼皮备好,将伍仁馅料炒熟,与砂糖混合一起,加入糯米粉,揉成一个个团子。
师父会在那一日免费帮村子里的人看诊,村民总会排着长长的队。
林妙仪有时间会帮他抓药,可她医书背的不好,板蓝根与黄芪,甘草与苦参,她总是分不清。
等病人都看完了,天也就黑了。
她会与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做花灯,放花灯,等玩够了月饼也做好了,一边吃月饼,一边躺在摇椅上,听着旁边的叔叔婶婶们东家长西家短。
一直到很晚,才会回到观里,再做上一个美美的梦,这个中秋才算过去了。
这么一想,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门外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翠绿色对襟上衣,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吱嘎”一声推开了门,“小姐,该起来了。”
林妙仪轻嗯了声。
今日圣上在宫中举办中秋家宴,三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参加。
她父亲林盛行乃户部尚书,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她穿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任由兰絮在脸上折腾。
直到她再次睁开眼,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脸。
其实林妙仪并不算是美人,但胜在皮肤白皙,五官清冷秀丽。
如今上了妆的脸如锦上添花般,连鼻尖上那一颗小小的红痣都显得精致娇俏,头上的蝴蝶戏花金簪,衬的她气质温婉柔和,尤其是那双灵动上扬的狐狸眼,明亮皎洁,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兰絮对着镜子里的人笑道, “小姐,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
可林妙仪却垂下头,没应声。
她在外多年,又从未上过妆,原本不出众的寡淡眉眼,此刻因着胭脂的缘故而变得生动有气色,倒是让她有些不习惯。
更何况……就算她对宫宴不了解,却也能猜到世家女子大多喜欢争相斗艳,这样好看的妆……只怕会招惹麻烦。
等兰絮去倒水的功夫,她拿起帕子在脸上蹭了蹭,又偷偷拿起妆台上的笔将眼尾向下轻轻描了两下。
可刚走出两步,头顶的流苏珠钗又跟着摇摇晃晃,实在是难受,她拔下去两支拢在了袖子里。
*****
月光如洗,银辉轻洒,皇宫内苑被一层柔和的光笼罩,长廊下,宫灯高挂,如同点点繁星。
清和殿上,舞女们裙摆飘扬,银烛台盏,玉碗美酒。
等三人到时,人已落座了大半。
林盛行按着自己的官职坐好,林妙仪也随王宛如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匆匆坐下。
可惜靠近门口,视线便不是那么的开阔。
这时从殿门口走进来两个人。
前面那人身材高挑,玄色锦衣,紫金腰带,头发高高束起。
后面跟着的是一位穿着褐色长衫,皮肤黝黑大眼睛的随从。
二人一进来,耳边便传来窃窃私语。
“是荣王……”
“荣王回来了……”
林妙仪也眯起眼睛努力看过去。
见他径直走到前排坐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往她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转过头,就见一旁的王宛如面色苍白的拧着手中的帕子。
直到悠长的钟鸣声响起,殿中跳舞的舞姬纷纷散去,家宴终于正式开始,乐师们轻拨琴弦,丝竹之声悠扬婉转,宛如天籁。
主位上,永安帝举杯,“今日团圆佳节,众爱卿不必拘束,随意就好。”言语间是淡淡的喜悦。
林妙仪也忙端着杯子随众人起身,对着永安帝的方向齐声道,“恭谢圣上隆恩。”
随即坐下。
可吏部尚书贺瞻远的屁股还没等挨到凳子,突然又被叫起来。
“贺大人。”一个清洌的声音响起。
他连忙拱手应答,“臣在。”
沈尧端起酒杯,勾起嘴角,“本王在安国时,曾带回来一瓶好酒,今日见你分外投缘,就……赏你了。”
贺瞻远暗道糟糕,前几日上朝时,他曾谏言荣王殿下年过二十,应按庆国律例前往封地,此事肯定是被传到荣王沈尧的耳朵里了。
如今怕是要给他下马威,可转念一想,不就是一瓶酒吗,大不了一口气喝进去睡上两日也就是了。
他刚要应答,“谢荣王……”
殿下两字还未说出口,他便止住了……
宫门口,两个内侍搬着一只大缸正摇摇晃晃的往殿内走来。
大缸似乎没有盖子,酒水时不时从里面溢出来,留下一股浓郁又劣质的酒香。
贺瞻远腿都打转了。
有跟他关系好的同僚想替他解围,“荣王殿下,贺大人近日身体不适,这酒一次喝这么多属实伤身,不如就让贺大人抬回府里慢慢喝吧。”
沈尧却摇摇头,一本正经,“那可不行,这酒一旦开封了就必须要喝干净,要不然酒香四溢,可就不浓郁了。
怎么——张大人也想尝尝?”
张广连连摆手,其他的大臣更是没人再敢开口。
林妙仪只觉好笑,她离门口近,酒味是她最先闻到的,旁人或许不知,她常年在外,却最熟悉不过,穷苦人家买不起好酒,便会经常买这种烧刀子,酒劲十足,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跟着热起来。
看这一缸少说也有十斤重,只怕喝完,不死也废了。
这位荣王殿下……不是什么善茬。
可主位上的永安帝也始终一言未发,倒有几分奇怪。
贺瞻远忍不住求救,“陛下……”
永安帝抬眸扫了沈尧一眼,喜怒难辨。
他放下酒杯,声音雄厚威严,“既是荣王殿下赏的,那你……便喝了吧。”
竟是不打算帮忙。
贺瞻远瘫软在地。
酒宴还在继续。
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周围皆是你来我往互相吹捧的声音,连桌上摆放着的,从未见过的山珍海味也让林妙仪提不起兴趣,只觉厌烦。
她盯着杯中的桂花酒,一股甘甜清香的味道传入鼻中,她端起杯,一饮而尽。
不一会,腹中却突传一阵剧痛。
她整个人蜷缩在一起,王宛如看出了不对劲。
“楚楚?你怎么了?”
“我……我想如厕……”
王宛如急忙叫宫婢带林妙仪出去。
皇宫偌大森严,林妙仪捂着肚子,跟着宫婢一路七拐八绕,终于在一间偏僻的院子停下,她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等再出来时,却发现……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宫婢不见了?
她可不记得回去的路!
月光下,暮色如水,温柔清绝。
林妙仪四下张望,院内满是杂草,周围漆黑一片,像是已经荒废掉了,只有远处地亭子里影影绰绰,似乎……有一道身影。
身影背对着她,身材修长,右手好似执着一盏琉璃灯笼。
她从杂草中找到一条小路,快步走去,“请问……宫宴怎么走?”
院子内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亭角处挂了几盏走马灯,暗影摇动,灯火朦胧。
男子闻声回头。
此人一身玄色祥云纹锦衣,紫金镶玉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串流苏玉佩,身姿挺拔,俊朗丰逸,一双丹凤眼深不见底,似笑非笑。
林妙仪倒吸一口气。
光是这身衣服,她便认出来,荣王……沈尧。
方才大殿之上,林妙仪并未看清此人的脸,如今看来,不愧是皇室血脉,还真是一副好皮囊。
只见他手持灯笼,眼神晦暗,声音不疾不徐,
“月圆之夜,恰逢故人相见,林小姐,你我……还真是有缘。”
灯笼的余光打在他脸上,越发显得皎洁。
林妙仪却有些发愣。
什么有缘?
她定了定神,垂下眼,“臣女与荣王殿下素不相识,缘分二字,愧不敢当。”
沈尧高举灯笼,俯身向下,寒星一般的黑眸落在林妙仪的身上。
林妙仪很瘦,且白,发色漆黑如墨,水蓝色刺绣云锦,头发随意挽了个流云髻,只插了一根海棠玉簪,青丝垂在肩上,面色寡淡,气质普通,尤其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戏谑,“你果真失忆了?”
林妙仪睫毛微动,心中却有些不明,她后退一步,将袖中的金簪攥在手中,抬起头对上那双凤眼,平静道,“殿下将臣女诓骗来此不会只是好奇吧。”
“呵。”沈尧冷笑,他缓缓站起身,视线落在她身后,“你倒是聪明,只是不知……今日这个院子林小姐可还熟悉?”
林妙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月光如炬,她所在的凉亭下,那片草丛里分明有暗流涌动。
那不是杂草。
那是……一片湖!
只不过这院子太久无人打扫,任湖里杂草肆意生长,所以看不真切。
林妙仪若刚才没有看到那条小路,行差踏错半步,只怕……就要重蹈覆辙,皆时……她孤身一人在此。
后果不堪设想。
她回过头,如星般的眼里也带着一股寒意,“臣女初回都城,不知与殿下有何深仇大恨,竟如此费尽心机。”
“难道你母亲没告诉你吗?”
林妙仪一怔,“告诉什么?”
沈尧轻笑,“也对,你母亲爱女心切,定是早已将我恨之入骨,林妙仪……十年前,就是在这所院子,这片湖里,你……掉了进去。”
林妙仪停顿了下,“这……又与殿下有何关系。”
沈尧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语气轻蔑,“呵,有何关系?林小姐可知……今日皇上为何举办家宴。”
林妙仪目光看向他,“为何?”
“一为中秋团圆,二为……荣王归国。”
沈尧看向远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林妙仪,你落水后,林盛行步步高升,由京中小官升为户部尚书,我却在安国……做了十年质子,你说这笔帐……该不该算?”
林妙仪心中一惊,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
十年质子?
沈尧是因为她才去安国为质?
林妙仪手中用力,指甲嵌入掌心,“荣王的意思是……臣女落水,是因殿下而起。”
怪不得,怪不得把她骗到这里。
“殿下若觉得无辜,大可向圣上禀明,何苦来为难我。”
“本王偏要为难你,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始作俑者竟还如此大言不惭。
耳边树叶吹的沙沙作响,更深露重,林妙仪只觉浑身作冷,打了个颤。
沈尧挑眉,“你怕了?”
林妙仪抬起眼,琉璃灯映射下,那张寡淡的脸上倒也生出一份流光溢彩。
她嘴角微微扬起,“怕?荣王殿下与我一同离席,我若出了事,只怕殿下也脱不了干系,不知殿下……又有几个十年可以赌。”
此话一出,对面的人脸色瞬间沉下来,带着戾气,寒光闪过,一只手嗖地扼住林妙仪的喉咙处,细小的脖子握在手中,如同待宰的羔羊,他渐渐捏紧,咬牙切齿,“林妙仪,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林妙仪被捏得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挣扎之际,她挥起手中金簪,用力在眼前划过,趁着面前的人松开手躲避时,她没有跑,而是……退了两步,接着……整个人向后倒去。
“要死一起死!”
清脆的声音划破夜晚,在空旷的院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