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由阴转晴,两人沿着村道一路往南,上午十点,天光大亮,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红灯笼。
除了村口最靠左的一户。
这栋黑瓦褐墙,年岁尚新的房子院门紧闭,门口悬着两个白得晃眼的花球,施嘉意抬头,望见二楼玻璃窗倒映着烛光。
“这是……”施嘉意顿了顿。
陆垣也:“是你想的那样。”
“真遗憾。”
“听说是个孩子。”
施嘉意一惊:“孩子?”
“嗯。听说是前几天刮大风,这孩子出门去爷爷奶奶家帮忙扯电线,从房顶上摔下来了……老人的屋子离这里不远,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村尾,红砖头的那栋就是。”
说完,他捏捏她的手心:“走吧,小韫阿文该等着急了。”
施嘉意扯出一抹笑:“嗯,走吧。”
青黑窗户中央,一点烛影摇曳。
蓦地,那若隐若现的光点轻轻一抖,毫无征兆地灭了。
乡道往南走五百米,春苗庙像是陆家村和李家村的分界点,和麦田连成一线,从南到北将陆李两姓垂直划开。
天气算不上晴空万里,纳入的鼻息透着半干不湿的味道,刚巧介于回南天受潮的木头,和擦拭完身子舒展开的浴巾。
“我们晚上也去散步吧?”陆垣也说。
两人并肩走着,慢吞吞的,很快被身后瞎了一只眼的大黄狗超车。
施嘉意笑着说:“你这么喜欢散步啊?”
陆垣也:“嗯。和你一起散散步,我觉得是件幸福的事情。”
“之后回了南桑,我们也可以一起。”
大黄狗走路一颠一颠,尾巴像冲天竖起的一捧狗尾巴草。
两人悠悠前进,过了约莫十五分钟,在春苗庙和乡道的分岔路口站定,陆垣也远远看见小韫向这边招手,轻轻挠了挠身边人的手心:“小韫在那边。”
“那是什么?”施嘉意的目光没有落在器宇轩昂的大庙,她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庙后的小山丘。
她指着山道的某处:“那里有个小孩……你快看看是不是?”
陆垣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青翠山林间藏着一条小道,入口处嵌着几级石头台阶,仔细看,刚才还在岩石上徘徊的红衣小孩,这会儿已经窜进竹林,沿着两侧苍绿的雾纱往深山跑去。
“那是个小孩吧?!”施嘉意揉揉眼睛。
这青天白日的,总不能在神庙旁边见鬼吧!
“是小孩。”陆垣也温厚的嗓音给了她一剂强心针。
“小孩一个人跑去山里干什么?”施嘉意问。
陆垣也答:“可能山上有家长。”
“今天是春苗节,大家都在庙里庆祝,大人怎么会在……等等,你看她!”
小孩和施嘉意二人站的地方隔了有小一百米,施嘉意不知道她是怎么精准地捕捉到自己,但那孩子确实对自己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那表情将哭未哭,眉眼间是浓重而压抑的悲伤。
施嘉意惊愕:“她刚刚看了我一眼!”
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她下意识拉住陆垣也的手臂:“她是一个人!她是一个人去山里!”
“施嘉意,施嘉意……你冷静点……”男人抓着她的手臂,深邃的眼眸流露出担忧,“别担心,施嘉意……山上的情况太复杂,我们不能跟上去,如果你担心,我们可以问问附近的村民……”
像是从莫大的情绪中脱离,施嘉意的脸上出现一瞬的空白,她恍如梦醒,退后一步,口中喃喃:“我只是猜测……我不知道……”
“嗯。没事的,施嘉意。”陆垣也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安抚她,“没事的,施嘉意……没事的……”
耳旁风声萧瑟,远处是锣鼓喧天的热闹,施嘉意的眼神却伤感,她掰出一抹表情,像哭又像笑:“她挨打了……”
陆垣也同样被她的话扼住喉咙:“……什么?”
施嘉意咬着下唇:“她挨打了……我不能放她不管。”
“你怎么知道她挨打了……”陆垣也掰正她的脑袋,强迫她看着自己,“施嘉意,你看着我。我们离她站着的地方有将近一百米,你看不清她的表情的……”
“施嘉意……你冷静点……”
“冷静点。”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茫然,转而又亮起:“我们得去等她下山。”
静默注视的几秒时间里,陆垣也似乎有很多话想问,吞咽的喉间是欲言又止的心疼,最终他说:“我们一起去。”
可惜,直到天色渐暗,施嘉意还是没等到小孩下山。
她开始怀疑自己:“难不成是我看错了?你也看到了吧?”
陆垣也肯定她:“看到了,确实有孩子上山。”
施嘉意:“你说我们俩会不会是中邪了……”
陆垣也看她恍惚的神情,正犹豫要不要劝她回去,三十米开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骂声:“施嘉意,天黑你不回家,站山脚等着被野猪捉走呢!”
简文心骂骂咧咧走近:“你俩抽什么风?”
施嘉意指着山路说:“我们看到有个小孩上山,现在还没与下山呢……”
简文心呵呵一笑:“那孩子是不是穿着红色小裙子,头发还是黑长直?”
施嘉意大为震惊:“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见了?”
简文心:“我可没撞鬼!你给我赶紧回家,怪瘆人的!”
施嘉意:“我认真的,我真看见一个小女孩上山!”
简文心:“我也认真的,你再不回去,信不信我现在就喊她下来?”
施嘉意:“……”
喂,我真是认真的!!
三句话拗不过常年和文字打交道的简文心,施嘉意缴械投降,失了气力:“行,回家吧。可能真是我们见鬼了……”
简文心:“早该走了!你俩跟门神一样杵在这鬼地方,人村民见了,都拉着我问你俩是不是有承包这座山的打算。”
施嘉意:“为什么是承包?”
简文心:“看你俩有钱呗。”
施嘉意:“……”
沙沙。
沙沙。
山风习习,竹林深处,冷月明亮如镜,为晃动的阴影镀上银辉。
层层交叠的竹子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露出一截红色裙角,随即消失在阴寒的林间。
隔天,虽心中仍有疑惑,施嘉意还是背着设备出发去了小学,进校门前,老门卫冲她笑着说:“嘉意啊,你这脑门上天天印着好大几个字哟!”
施嘉意问:“什么字?”
“工作最光荣!”
“啊?”
小老头乐呵呵笑着:“你这天天的,和我就前后脚上班,还得是你们这帮小年轻精力好啊!”
施嘉意捂嘴偷笑:“我哪比得上您呀,您这天天朝六晚九的,我工作的时间说不定还没您长呢!您可多注意身体,明天我给您拿点水果来!”
小老头笑得皱纹都颤动起来:“别干那麻烦事儿!你多来学校转转就行,多漂亮一小姑娘,心思也好,看着都让人高兴!”
客气话来回推了几句,八点过半,施嘉意带着“助手”进校:“今天的早饭真不错,发糕做得又香又甜……”
“我还是第一次吃到不放糖也这么甜的发糕……”
陆垣也说:“里面放了红枣,吃起来口感比红糖的好。”
“回家我们也试试,就是我们俩这手艺跟不上。”
“郑姨给我推了个新的家政阿姨,最近我正在谈工作时间。”
“她不愿意全天候?”
“嗯,她孙女在江临高中上学,那孩子每晚都喊饿,她想回去给孩子做夜宵。”
撅着嘴,拧着眉,缠着奶奶做夜宵的小孙女形象跃然眼前,施嘉意忍俊不禁:“你别说,我小时候放学回家,也缠着魏小萍给我煮饺子。”
两人沿着全校唯一一条用混凝土浇筑的道路走,经过操场时,十来个孩子在围墙那侧活动,跳绳的,打篮球的,踢毽子的,唯独看了一圈,不见跑操的。
左右张望,施嘉意很快发现张润泽站在香樟树下,对男孩说着什么,几句话后,男孩的脸色明显红了一个度,脑袋弯垂的弧度更大。
她再一看,原来树后面还躲了个抹眼泪的小孩。
披头散发,眼睛乌亮乌亮的,像阳光下的黑葡萄。
施嘉意心头一惊,赶忙扯身旁人的衣袖:“你看你看!”
“那个小女孩,树下站着的那个,是不是我们昨天看到上山的那个?”
陆垣也仔细甄别两秒:“确实很像。”
施嘉意看清她的眼睛,猛摇他的胳膊:“就是她!”
施嘉意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先是找了她的同班同学打听。
“她啊,成绩不错,脾气怪得很!”
“她的名字叫陆闻安,你们找她干什么?”
“你们还是别靠近她……她能看见鬼!”
“她的眼睛能看见鬼!”
“可怕哟……”
“我上回路过那棵大树,她还在那树下和她的好朋友说话呢!”蓝衬衫小男孩浑身一激灵,抬起手臂,“你看我这鸡皮疙瘩,我可没有骗你们……”
施嘉意问:“和好朋友说话,为什么让你们这么怕?难不成她的好朋友是鬼?”
话刚说完,几个小孩立刻做出噤声的动作:“姐姐你快别说啦……可不能让她的好朋友听见了……”
“听见什么?”几人身后,脆生生的女音响起。
小男孩浑然不觉怪异,回答:“当然是听见我们在背后说……”
心脏骤停半秒,他抬头,见施嘉意的嘴巴丝毫未动,僵硬地转身,看清某人阴恻恻的表情后大叫:“啊啊啊啊啊——”
其他小孩也被吓得吱哇乱叫,顿时从这边的操场乌泱泱跑回了那边的香樟树。
树下,张润泽给女生跳绳计时,见到鬼哭狼嚎的一群人骂了句小兔崽子。
说实话,施嘉意也被她吓了一跳,她的皮肤极白,像是冒着寒气的干冰,两只眼睛乌黑发亮,瞳孔的直径明显比正常人更大,嘴唇干燥起了皮,底色依旧是不健康的白。
她一动不动盯着人看,确实自带几分让人毛骨悚然的气质。
施嘉意有一种背后说人坏话,结果被正主当场抓包的心虚:“他们说你朋友呢……呵呵呵……你是不是有个好朋友……”
施嘉意左边站着陆垣也,陆闻安指了指施嘉意右边的空位:“你旁边就站着我的好朋友呢。”
空气安静了三秒。
施嘉意举起手,同样指着自己的右边:“你是说……这里?”
陆闻安说:“对。他喜欢你呢,现在正抬头看着你。”
施嘉意不说话了。
小孩的语气诚恳又真诚,施嘉意忍不住回了三四次头,确定右边除了空气还是空气后说:“可我看不见他。他真的在看我吗?”
陆闻安又恢复了盯着人看的沉默模样,定定地望着施嘉意,偶尔还会看一眼旁边的陆垣也。
忽地,她笑了一下:“大鹏说,你们长得真好看,是从城里来的大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