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处,施嘉意先放了相机,蹲下身刚系好鞋带,抬头看见了又背着黑色工作包即将出门的简文心。
施嘉意起身挎上相机,问:“你今天还去学校?”
简文心说:“要连着去三礼拜。这回我来就是追踪孩子的受教育和社会保障情况,必须得确保信息的真实性。”
陆瑾追了出来,说:“嘉意啊,你自己一个人出门?”
施嘉意点点头:“嗯。我出去再拍点照片和视频。”
陆瑾看了眼空荡荡的客厅:“阿垣呢?他不陪你去?”
施嘉意解释说:“他今天上县里去谈事情,我不太清楚,不过他和我说了方向……”
她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村口向北是县城,向南就是春苗庙。”
陆瑾:“这倒是。那你先去,我把菜园子的地除一除再出发去找你。”
施嘉意:“好。”
走出院子,闷重的气压袭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味。
和施嘉意在城市里闻到的不一样,这里的潮湿味儿像是从泥土地里升腾而上,进入鼻腔的触感神似她桌上加湿器工作时的水雾。
轻柔,细腻,只不过现下多了几丝草芽香。
简文心说:“你这个月还没更新作品,是终于想明白放过自己了吗?”
施嘉意撇撇嘴:“当然不,素材都在我的相机里,我只是还没导出。今天晚上我就回来剪一剪,估计后天就能发。”
简文心:“你还真是劳模再世。对了,天气预报说下午可能有雨,你记得早点回家。”
两人一起往外走,施嘉意指了指相机包上挂着的雨伞:“知道,我特意看了天气预报,下雨之前我会回来的!”
简文心似乎不信她:“要是下雨了,记得跑快点,你以前不也参加过运动会嘛……”
施嘉意:“我那参加的是凑综测分的铅球。谢谢。”
简文心看了眼路过的大黄狗,回头幸灾乐祸:“听说那体育老师对你照顾有加啊,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光头。”
施嘉意只差在脑门印上“呵呵”两字:“那带练老师哪里都好,就是眼神不好,说什么我推铅球有天赋……”
她冷笑一声:“就我这没二两肉的胳膊,举铅球都嫌沉……”
花几秒适应了外面的空气湿度,施嘉意望了眼天际薄雾般的云彩,不仅不觉得心头郁闷,反而因为温度的下降感到身心舒畅。
远处,陆瑾喊了声“路上注意车”,施嘉意回头冲她挥挥手:“知道啦——”
话虽这么说,但今天的乡道格外安静,行人神色匆匆,个个把嘴巴抿成一条线,下巴处系紧草帽的尼龙绳。
施嘉意定睛一看,黑压压的人群往麦田里走去,没过几分钟,花花绿绿的衬衫被青黄的麦穗淹没。
也许是阴天能见度降低,施嘉意看不清麦田里的情况,只依稀感觉他们是在检查每一块田的某些设备。
她继续往前走,每隔一段路都能遇见带着横幅或者宣传牌的电线杆,有几根靠近泥地的位置还开了裂,印着“勤劳致富”四个大字的宣传牌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嘉意姐姐?”熟悉的声音,像是来自还没经历变声期的小男生。
施嘉意回头,迎上一双惊喜的眼睛,对方说:“真是你,嘉意姐姐!我是李今越,那天学校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穿着蓝色外套的乖巧小孩,施嘉意想起来了。
她笑着说:“当然记得,你今天不用上学?”
李今越的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今天是周六。长大了是不是就不用等双休再放假?”
施嘉意:“当然不,说不定全年无休。”
李今越:“那也太难受了。”
施嘉意:“习惯就好了。”
她轻轻扫了一眼男孩,他今天也和学校一样穿着蓝色外套,内里搭着领口起皱的白色T恤,下半身是被太阳晒褪色的牛仔裤。
裤子不太合身,对他的小身板来说大了一圈,裤腰处勒着根掉漆的牛皮腰带。
施嘉意问:“你怎么在这儿?我听说你住隔壁村。”
李今越摸摸鼻子,说:“对,我家在隔壁的李家村。我爸说今天这天气可能要下暴雨,我们就一起来看看麦田和大棚的情况。”
乡道往南,确实盖着一座又一座的白色大棚,施嘉意跟着他走近,才发现这些大棚外面盖的白色外壳不是塑料薄膜,而是一种更类似轻钢片的材质。
微风扬起两人的发丝,毫无章法地在空气里乱飞,施嘉意看着那被吹得鸡窝似的头顶,忍俊不禁说:“看来今天真要下雨,这都起风了。”
大棚入口处垂着一块厚重的布,和正常家里的房间门差不多大,李今越掀起一角,喊施嘉意进去:“嘉意姐姐,你来尝尝我们的草莓。”
布帘子再次落下,外面的风剐蹭大棚,风和钢材之间急促的摩擦声愈加发狠。
李今越像是看穿施嘉意的迟疑,领着她说:“这里一年四季都刮风,这声音还算小的呢!嘉意姐姐你别怕,我再带着你往里走走,这一片都是我们家的,我带你去找最大最红的草莓。”
施嘉意紧了紧相机,深一脚浅一脚地加快步伐:“好啊,你等等我,我走得慢。”
天边乌云积聚,天色渐沉,麦子被风吹出不自然的弧度,这一片还是往左斜去,那一片已是往了右,瘦弱的杆子任风扫荡。
“这天气,是要出事啊……”男人站在门口正了正锁住脖子的领结,“阿垣,简记者,这回还真是要感谢你们俩的检举文件……”
他的眉心有一道细纹,大概是常年皱眉惯了,即使这会儿雪眉舒展,也藏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几人在大门口客套几句,中年男人背后跟着三四个年轻干部,恭敬地站在一边不吭声。
他们集体噤声,微垂的脑袋像是随时为下一刻的指示做准备。
不是第一回,但简文心还是深刻地感受到阅历资质和气场的联系。
她暗暗想,幸好当初没听爸妈的话考体制内,她可适应不了要夹着尾巴度过前半生的日子。
不过三五分钟,接送的轿车驶来,男人拍着陆垣也的肩:“阿垣啊,家里的事儿你多节哀,有什么曾叔能帮衬得上的地方,你尽管提……”
陆垣也唇边含着一抹笑,说:“那就先谢谢曾叔了。”
离开前,简文心看了眼黑轿车,一众白衬衫黑西裤的人没人上车,站在第二梯队的男人先给开了副驾驶座的门,等那“曾叔”上了车,才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各自从两侧进了后排。
她不免感慨:“有权力真好,让谁下台就让谁下台。”
陆垣也纠正她:“权力被关在笼子里,还没有泛化到那种程度,只是这回刚巧有了他们贪污的证据……”
简文心看他一眼:“我的‘真好’不是指权力本身,而是感慨如果我们没有来到这里,被那些人贪下的一千多万可能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乌云之下,原就庄严的办公大楼竟渗出肃杀的气息。
她面色凝重,侧头看了眼牌匾上的金字,收回目光时露出怅然的表情,说:“一千多万啊……这里的人一年四季都靠着小麦过日子,你说麦子到底得熟几回,这一千万才能真正到老百姓的口袋里……”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说:“你回家吧,我还得出去一趟。”
“……你下午还是去学校?”陆垣也问。
简文心:“对,你回去记得去南面那条路找施嘉意,她上午和我前后脚出门,现在应该到庙里了。”
本来计划该到春苗庙的施嘉意,此时正在大棚举相机,对着巴掌大的草莓左看右看,眼睛瞪得像魏小萍家门口的两只石狮子。
她惊讶说:“这真是草莓?都赶上我两个拳头大了!”
李今越乐呵呵地摘了旁边的大草莓递给她:“这是我们的新品种,今年打算发往全国,看着漂亮,吃起来还有奶油的香味。”
施嘉意收起相机,接过沉甸甸的草莓:“我记得奶油草莓是白色的?”
李今越说:“新的杂交品种,那白色的草莓,我爸看了就说没食欲……前几年我们村和农科院联合搞了这草莓,今年是市场首发。”
他说气话来有一股不属于自己年纪的成熟,看施嘉意对着草莓犹豫,说:“我们都是土里埋的肥料,不打药水,干净得很,你放心吃!”
施嘉意嘿嘿笑着说:“倒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这草莓太大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咬……”
最终,她决定先咬口草莓尖,香甜入舌的瞬间,她惊得看他一眼:“真的好甜!”
男孩指了指大棚靠乡道的位置:“嘉意姐姐,你在这儿慢慢吃,我去前面看看。”
他起身,在施嘉意满眼满足的视线里远去。
大棚和乡道垂直,两人之间的距离超出了施嘉意心理距离,她刚要起身喊上一句“等等我”,大棚外侧突然炸开一声巨响。
刹那间,昏暗的大棚从头到尾亮如白昼,施嘉意被这动静吓得腿一软,她的第一反应是要打雷下雨了,下一秒,远处传来模糊的惊呼。
有人隔着麦田大声叫喊着什么,施嘉意的心脏隆隆地跳动,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对着远处的男孩大喊:“今越!今越!”
李今越在离她十来米的地方站定,看样子也像是被这如天穹坍塌的声响吓到,愣愣地呆在原地。
大棚一阵一阵地发亮,外面已经没有人尖声叫唤的声音——
可能有,只是被狂暴的风声和雨点覆盖了。
施嘉意还没缓过神,大棚顶上就迎来第二轮轰响,密集而沉重的雨点打在薄如蝉翼的钢材上,像极了疯子举着高压水枪从天上对准某个头顶铁盆的倒霉蛋,二话不说地宣泄着自己的怒气。
眼前的世界骤然明暗,天穹像是乌黑的屋子,闪电是那盏即将报废前剧烈闪烁的钨丝灯。
世界像是被开了慢倍速,施嘉意以前学过电影语言,又长又慢的镜头总是出现在剧情进入高潮部分前。
耳膜发闷发响,她拎上相机跑向男孩,沙沙的风雨声里,她大喊:“今越!我们得赶紧走——”
毫无预兆地,百米长的大棚咔嚓咔嚓松动起来,一整个棚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短短的一秒,大棚在她眼前被猛地吹翻,风雨瞬间破入田埂!
远处传来几近破音的叫喊:“快——”
施嘉意整个人被大雨浇灌,风雨袭来,所见之处皆是混沌,极短的时间里,她瞳孔一缩,眼前的大雨消融尘土味,只在一瞬之间就将她拉回大二时的运动会。
那天也和今天一样遍布乌云,只不过天气预报预先强调了是个台风天。
饱和度极高的操场,塑胶跑道内围,老师手里握着铅球,挤牙膏似地特训这批来拿学分的学生。
他沿着四方形的队伍慢悠悠晃着:“五指要自然分开,铅球呢……放置于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根处……”
“对,就是这样……”脖子上挂着银哨的男人巡视一圈,直到路过队伍末尾的施嘉意,“这位同学,你这姿势有问题……你得这样……”
他本想直接上手掰正她的手势,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还是选择继续采用口头教导。
被一群人盯着,施嘉意社恐属性大爆发,怀着上下乱窜的小心脏,终于在五分钟后做出了他满意的手势。
男人继续往前走:“对了,对了,就是这样……拇指和小指贴于球体两侧稳定,手腕背屈,掌心空出,这时候要避免球体紧贴手掌……”
施嘉意觉得参加运动会这事儿有两个荒谬的点。
一是她的目的不纯,她既没有高尚的体育精神,也对名次不感兴趣。
学校规定,只要人上了运动会的赛场,一律加1.5分实践分。
二是,她居然真拿到了名次。
两周特训结束,施嘉意一跃而成为光头老师口中的种子选手。
这件事她也觉得莫名其妙,但至少三十人的比赛她名列前茅,最终获得第二名的好成绩。
第一名是体育学院专项的学生,那人的胳膊比施嘉意的小腿都粗,施嘉意认了。
老师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缠上施嘉意的耳畔,在哗啦啦的大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铅球要想推得远,必须先收手,蓄力……对,就是这样!”
久远的声音再次降临,混合着倾泻的雨水,迎着狂风飒飒作响:“施嘉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