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被浩渺的烟波隔断。
密林中,温萝芙跌撞奔逃,别无退路,唯有向前。
剧痛与疲惫撕扯着她的意识,就在她几乎要被黑暗吞没时,指尖触到了怀中那支冰凉的骨笛——庄九黎曾递给她,说是“日后你若遇危险,吹响它。能号令万蛇。”
绝境之中,温萝芙凑近笛孔,她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吹出不成调的、嘶哑刺耳的尖锐声响,
于她而言如同奇迹降临。
林间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响,无数蛇影从枯叶下、树根旁、石缝中游弋而出。
于那些刺客而言却是噩梦。
凄厉的惨叫、恶毒的咒骂、躯体倒地的闷响,顷刻间取代了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温萝芙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沿着地图上标注的小道,跌跌撞撞扑向渡口。
一艘小船静静泊在水边。
她几乎是爬上去的,冰冷的河水浸湿了衣角,她摸索着找到缆绳,抽出随身的短匕,用尽最后的气力狠狠割断。小船一晃,随即被水流裹挟着顺流而下。
她不曾回望那片被火光吞噬的天空。
此时心口传来阵阵怪异的抽痛,温萝芙还只当是重伤脱力,或是劫后余生的心悸。
她没往情蛊这方面想。她只知道求而不得之人会下情蛊,却不曾了解过,在没有一夫一妻制度的古代社会,南诏国竟会有人用情蛊来证明双方的感情。
水路迢迢,并非一帆风顺,却也未遇大风大浪。
温萝芙小心谨慎地更换船只、路线。她在船夫的交谈声中听闻庄九黎下令戒严渡口,正忙于彻查崇圣寺纵火一事。
温萝芙并不担心忘尘会被牵连。法会结束,他亦结束了为期一年的探讨佛法之旅,此刻他应已随大周使团安然返京,置身于京城香火缭绕的庙宇之中,而这一切必定先于庄九黎的调查。
她避开所有官渡,独自在荒野处理伤口。
行至一处偏僻村落时,她终是力竭晕倒在路旁。
“阿婆!她醒了!”
醒来时,温萝芙身处一间破旧但干净的茅屋。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面黄肌瘦却眼神清澈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用破碗给她喂水。
她名叫柳枝,家中唯有一个年迈多病的祖母柳婆。柳枝采药归途发现了昏迷的她,将她拖回了家。柳婆心善,翻出家里的草药捣碎了给温萝芙敷伤口,又熬了稀薄的米汤。
离去时,温萝芙留下了远超所需的钱财。
柳枝鼓起勇气道:“带我走吧!我想跟您学本事!”
温萝芙本想拒绝,目光却撞进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想起素月也曾这样仰望过她。她终是点了点头:“你识字吗?”
柳枝羞愧地摇头。
“我教你。”温萝芙的声音温和下来,“不仅识字,还有辨药、制香、算账……”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但你要想清楚,跟我走,也许就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如同命运之轮再次转动,温萝芙一边养伤,一边开始了教导。调制简易膏脂,基础的易容改妆之术,柳枝虽不识字,却异常聪慧。
“温姐姐,你真厉害!”柳枝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光。
温萝芙摸了摸她的头,为了复仇,她需要一个新身份,一个能在京城立足的营生。
胭脂水粉是她最熟悉的行当,还可以接触各色人等、作为探听消息的掩护。
祖孙二人对温萝芙视如至亲。伤愈后,温萝芙带着她们,以剩余的金叶子为本钱,踏上了前往京城的漫漫长路。
京城依旧表面繁华似锦。
朱门彻夜笙歌,巷尾冻骨无声。丝竹管弦彻夜不休,权贵们醉生梦死,边关烽火、藩镇割据的危机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温萝芙化名温九娘,盘下一个小铺面,挂起了“素月坊”的招牌。
启动资金虽足,创业却远非易事。
京城脂粉行当早被几家老字号把持,盘根错节。素月坊籍籍无名,开张月余,门可罗雀。眼见这新来的小铺子用料讲究、调制用心,渐渐吸引了一些讲究品质的客人,附近一家老字号“香玉阁”便坐不住了。
先是散布谣言,说素月坊的胭脂用了会烂脸,接着又指使地痞泼粪闹事。然而,这对于已经学过蛊术与武功的温萝芙而言如同儿戏,她三五两下便赶走了闹事的人。
她沉下心,细致观察贵妇喜好,重金搭上行走西域险路的行商,搜罗独特原料。柳枝手巧,调制些养肤膏脂作为添头。口口相传之下,渐渐积累了些回头客,素月坊的名声在夹缝中悄然扎下了根。
温萝芙的目标很明确,她最终要搭上给皇室进贡的路线。
唯有如此,才可能触及深宫,探听到真正长宁公主——赵长宁的下落。
……
这日午后,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温萝芙让柳枝照看铺子,自己踱步到街角一家馄饨摊坐下。
刚吃两口,邻桌书生的低语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南诏世子与那位和亲公主,啧啧,当真是情深缘浅啊!”
“兄台说的是那位和亲公主和南诏王嗣?”
“正是!坊间都传遍了!都说那公主起初是宁死不愿嫁的,嫌弃那王嗣体质异于常人,如同妖怪,那王嗣也是桀骜不驯,据说也极不情愿。”
“哦?那后来如何?”
“都说两人相看两厌,谁料成婚后,竟生出了真情!王嗣对公主百般宠爱,公主也与王嗣琴瑟和鸣……唉,可惜啊,红颜薄命!”
“这事我也略有耳闻。”
“对啊!崇圣寺一场大火,说是叛党所为,可怜公主香消玉殒了!听说王嗣当时都疯了,抱着焦尸几天几夜不撒手。”
“那如今南诏和大周……”
“谁知道呢?只盼着边境安稳,莫要再起战火,苦了百姓啊。”
温萝芙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碗中馄饨瞬间失了滋味。她面无表情地吃完,放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
情深缘浅、真情实感、香消玉殒。
故事里的主角仍在口口相传中演绎着悲情戏码。
而她却失去了所有。
素月坊渐有起色后,境遇比初来此世时好了太多。
向她隐晦示好、甚至提亲的人也有。有落魄的文人,也有小有产业的商人。
温萝芙只觉得荒谬,目前没有答应过任何一个人的邀请。
她这算什么?
再婚?她第一次成婚的身份是假的。
和离?休书?
她死遁时,什么都没留下。
她和庄九黎的关系,在律法上、在世人眼中,随着“和亲公主”的死,已烟消云散。
可在她心里,却像一块未曾愈合的腐肉。
每当忆起那场精心编织的骗局,心口那熟悉的、怪异的抽痛便会袭来。
温萝芙走在熙攘的街头,看着两旁麻木的行人,心中一片冰冷。
她应该承认,她喜欢过庄九黎。
但这份喜欢,与她要做的事相比,轻如鸿毛。
她本该更早、更决绝地逃离。
不必纠结,不必在那些深夜,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生出片刻的动摇。
她要做的事,从来不需要另一个人的首肯或同行。
换作当初,若她傻到将逃跑计划告诉他。
庄九黎也绝不会同意她离开。
她差点就被驯养成金丝雀,差点变成一个需要依附他人才能活下去的人。
所幸,她未曾愚蠢至此。他也不会理解她的执念。
至于说带他一起走,这就更不可能了。
庄九黎对她而言,早已超越了具体的人。他成了一个象征,一个代表着南诏那段不堪回首岁月的符号——那里充斥着谎言、血腥、重要之人的逝去、她被迫割裂的一段人生,以及,她不愿承认的、夹杂着真心的沉沦。
那是她的污点。
她怎么可能将他带入自己拼尽全力才挣来的、在京城小心翼翼维持的新生?
只是,温萝芙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想到庄九黎这三个字,心中就油然而生一种悸动,脑海更是不受控地浮现那些限制级的画面,就像长出了恋爱脑——或者被人下了情蛊一样。
温萝芙心绪烦郁,漫无目的地在街巷穿行。路过一处偏僻小巷时,里面忽地传来哭喊骚动。
只见馆内冲出一个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年轻书生,后面追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
“给脸不要脸!张员外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还敢跑?”为首的打手骂骂咧咧,伸手就要去抓那书生的头发。那书生惊慌失措,眼看就要被抓住,脚下一绊,直直朝着温萝芙的方向摔了过来。
温萝芙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四目相对。
眼前的书生面容俊秀,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精致。眼尾因哭泣而晕开的一抹薄红,这一点特征好像庄九黎。
好像。
那一刻,温萝芙仿佛理解了为什么皇帝喜欢收集早逝的白月光的周边。
反正,她现在有的是钱,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想依附富贵的人。
她都这么有钱了,还总是莫名其妙思念庄九黎……
脑海中飘过一行大字:
找个替身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