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是走吧。”
说话的是孟萝。
沈寒枝笑问:“走去哪儿?”
“哪里都好,莫要在此白送了命。”
“孟娘子是觉得凭我二人杀不了罕王?”
傅声闻刚问完,客栈老板立刻惊呼:“你们要刺杀鲁图罕王?!”
沈寒枝玩笑着提醒:“老板小声些。本来能杀的,被你这么一喊,人家岂不有了防备?”
“哪里是防备不防备的事呀!你们这分明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客栈老板确实压低了声,但压不住慌乱无措,挥着两手摇头叹气。
孟萝轻声附和:“老板言之有理。咱们同来的兵弁不过十人,如何打得过城内百余名鲁图兵?即便有百姓相助,那也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此地百姓被折磨许久,只求活命,未必肯破釜沉舟助你们夺城。假使你们当真杀了鲁图罕王,那些贼兵会不会反过来杀了吾朝百姓为其报仇?又或者你们能把鲁图兵全都赶出颍玉城,那他们是不是要赶回北羌搬救兵,之后再来攻城?到时候蕈州大军又是否会派兵来援助你们……”
老板听得胆寒肝颤,惶惶目光在三人之间兜转,颤颤巍巍地问:“你们没有援军啊?”
“没有。”傅声闻答得干脆,义正词严道,“但鲁图罕王必死,否则无以告慰吾朝百姓的在天之灵。”
“是了,百余鲁图兵而已,怕他作甚?”沈寒枝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取下匕首交给孟萝,颇为欣赏道,“万没想到孟娘子有这般见地,不过那些事情无需你操心,你要做的是用这把甚是锋利的匕首保护好自己。”
孟萝知道再劝不住他们,神色凝重地收下匕首,点头谢过。
“老板,你可还有北羌服饰?”
客栈老板早已吓得三魂七魄离了体,迟迟不应声,傅声闻只好又问一遍。
“啊,有!有的……不,不是!有是有,但不多了。”客栈老板恍恍惚惚地说,“我原本是有北羌的衣服,足够你们人手一件,可前几日店里突然遭了贼,衣服大多被偷了,现在只剩两件破破烂烂的。你们要是不嫌弃,缝补一番也能将就着穿。”
“衣服被偷?”沈寒枝心奇:何人会来这么个僻壤边城偷外敌的衣服啊?
傅声闻倒是对被偷衣服的数量感到好奇,问客栈老板少了几件,还丢没丢其他东西。
“得有十几件,都是男衣。说来也怪,别的什么都没丢,既没少钱也没少粮,非但如此,我粮库里还多了半缸米面呢!”
“有人用米面换走了那些衣服?”沈寒枝自言自语,转念又觉得好笑,“此人图什么,干这赔本买卖?”
傅声闻心头一动,忙问老板:“最近颍玉城除了我们,有没有多了其他人?”
客栈老板琢磨道:“好像只有鲁图兵多了些,别的人没见到。”
傅声闻道了谢,请客栈老板把剩下的两身北羌衣服拿来,随后和沈寒枝一同去找祝滨议事,同二人分析道:“我怀疑颍玉城内还有一伙人也想杀了鲁图罕王,他们先一步悄悄入城,偷了客栈老板的北羌衣服,扮作北羌人混进鲁图兵中,伺机而动。”
“会是谁?”
“不清楚。但不会是北羌人,不然他们没必要偷衣服。这些人匿于贼军内部多日未被发现,行止有举、心志坚忍,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
傅声闻略显迟疑,心想若那些是国师的人,为何自己迟迟没有收到信号?先前孙絮微和快脚徐可都是很快与自己接头相认了,故而此次十之八九与国师无关。既如此,会是朝中哪一方势力……
“此地与西北同属关隘要地,莫非,是西北大军的人?”
沈寒枝将心中推敲诉之于口。傅声闻听后不免一惊:自己方才所猜正是如此!她居然也想到了?
祝滨却疑道:“西北大军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功夫管咱们?”
“此话怎讲?”
祝滨叹一口气,说:“ 那是你们来蕈州之前的事了。彼时丹契国主布罗齐亲自挂帅,频频对吾朝西北发动攻击,欲趁吾朝和北羌战乱时拿下几处州地。好在宁王用兵如神百战不殆,其麾下又个顶个都是骁勇将士,这才死死守住了西北之地。丹契吃了几次败仗,倒是消停了几日,可狼子野心岂甘轻易罢休?是以那边的局势同样紧张。颍玉城距之千里,咱又无人认识他军中之人,怎么可能得其相助呢?”
沈寒枝看一眼傅声闻,意味深长道:“你的意思是,若有人认识宁王并将颍玉城的情况告诉了他,兴许便可得援助了?”
祝滨苦笑:“沈姑娘莫要说笑啦!宁王是先帝的二皇子、当今官家的二哥!身份何等尊贵啊!咱一介无名小卒,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攀不上那般高枝儿呀!不怕你们笑话,我此生所遇离皇家最近的人,还是当守城差役时偶然碰见了一个回乡探亲的内官……”
沈寒枝似笑非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闻,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连说话的语气都多了两分不耐:
“总之不管是谁,今晚都不能阻止咱们取鲁图罕王的项上人头。”
祝滨重重附声:“没错!傅兄,今晚我与你一道护送孟娘子见鲁图罕王。”
“不,我另有要事交予你。”傅声闻严肃道,“今晚鲁图罕王设宴,城中的北羌兵民都忙于此事,必于军防上有所懈怠!祝兄,你去问问客栈老板吾朝百姓所居何处,带弟兄们暗中保护他们。”
祝滨问及原因,不等傅声闻再答,沈寒枝便说:“北羌民风剽悍粗犷,鲁图部尤甚,那些鲁图兵若是知道罕王死了,必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屠城为其报仇。”
“是了,鲁图罕王由我和沈寒枝去杀,而保护城内百姓的任务便交给你们了。”傅声闻又低声提醒祝滨,“此事还有后计,祝兄须得告诉众弟兄,万不可伤及北羌妇孺。另外,杀人时切勿用吾朝语说话。”
祝滨想了想,大约明白其意。虽然无法亲自手刃敌军首领略有遗憾,但为顾全大局,亦想到沈寒枝轻松掀翻槛车之举,他最终定下心,答应道:“好!听傅兄安排!”
祝滨离开去寻客栈老板,屋内忽然安静下来。
沈寒枝拿起针线缝补两身北羌衣服,泰然自若,一言不发。倒是傅声闻有些局促地说:“你……没有什么话想问吗?”
沈寒枝看他一眼,微微耸眉,并不回应。
这明晃晃的眼神分明是已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傅声闻有点烦乱,当初她几番暗示,自己始终不肯明言,只应付说夺回颍玉城便同她讲明一切,可现如今怎的反成了她淡定不语,自己耐不住的急欲同她说个明白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
傅声闻心中轻哼,暗道敌不动我不动,改口说:“今晚刺杀,你有何打算?”
“见机行事。”
“你知道鲁图罕王的长相?”
沈寒枝手上一停,撩了撩眼皮,反问道:“我不知,你知?”
傅声闻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恰在此时房门被敲响,听动静像是石子打在门上。
傅声闻走去开门,早有预料般弯腰拿起门外地上的画卷,关门后又握住画卷在沈寒枝面前晃了两下,勾唇露出得意笑色:“我知道啊。”
沈寒枝从容应对:“那便好。”说完继续缝补。
傅声闻讨了个没趣,脸色一淡,撇嘴道:“你不想知道这是哪来的吗?”
沈寒枝微微一笑,专注手中针线,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总有你的办法。”
傅声闻一阵闷气,叹了叹,坐在沈寒枝身旁展开画卷与她共观:“阔脸宽鼻,横眉立目,满面虬髯,右颊有一道长疤……这么看,还是挺好认的。”
沈寒枝看得认真,尤其是疤的位置和形状,而后点头道:“记住了,烧了吧。”
傅声闻笑了笑,走到灯前拾烛焚烧。其实不必她说,他也会把这张画卷毁了的,他边烧边问:“孟萝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沈寒枝,你想过杀了罕王之后,咱们该怎么办吗?”
沈寒枝咬断棉线,举着缝补好的北羌衣服在身上比比划划,状不经意道:“反间之计,祸水东引,坐收渔利。”
三言两语令傅声闻惊得睁目,满眼惊喜之色直直落在沈寒枝身上,甚至他还因一时失神而被火烫到了手,猛地回神后语结道:“你竟也会——”
这般反应不仅因为沈寒枝所想与他不谋而合,更因为她方才所说的话乃北羌扎妲部语!
沈寒枝抱起茶壶走到他面前,浇熄余烬,骄矜挑眉:“师父教过。”
傅声闻情难自禁,激切地说:“北羌各部所说之语听上去虽无明显差别,但细究起来还是各有不同的,外人难以分辨,可北羌之人绝不会弄错!你刚说的扎妲部语纯正无二,蒙骗那些鲁图兵绝无错处!”
“是啊,今晚,妖女要大开杀戒了。”
言罢,风起,窗扇作响。
沈寒枝推窗眺望冥蒙暮色,眼前之城尽显肃杀气息。她深深呼吸,任由潮湿的风气沁润肺腑,阖眼幽叹:“风雨将至。”
秋风拂槛,并影黄昏,傅声闻步至她身侧附言:“是啊,颍玉城,要变天了。”
……
是夜,乌云遮月不见半点星亮,而颍玉城内灯火通明,势如破晓。鲁图兵三五成群,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地往城中的关令府邸而去。鲁图罕王正在那里举办宴会,庆祝部族顺利攻下此城,没有人不想去凑热闹、讨酒喝。
那守城的鲁图兵亦想讨赏,于是急匆匆来到玉泊客栈喊出傅声闻:“说北羌话的人你过来!带着女人和钱粮跟我走!”
祝滨佯欲跟随,被鲁图兵挥鞭隔了开。
“你不去!只许女人、粮车还有他们两个!”鲁图兵指了指孟萝和沈傅两人。
祝滨作罢,等人走后便依照先前的约定带弟兄们从客栈后门溜了出去,黑巾遮面,分散于街巷各处暗中保护百姓。此刻,吾朝百姓所居之地皆是门户紧闭,无论外边如何敲锣打鼓都不予理会,早早熄了灯烛融入黑暗之中。
守城鲁图兵存有私心,选了一条偏僻小路去往关令府邸,便是盘算着到无人之处直接杀死沈傅二人,再由自己带着女人和粮食去讨好罕王,如此一来大功全归自己,定得罕王厚赏!他听着城内响起的各种洪亮高亢的北羌曲,满心欢喜地跟唱了两句,又斜眼瞧了瞧身后几人,狂妄地自说自话:“你们这些奴啊,天生就该匍匐在罕王脚下……”
话音未落,只听“咻”一声,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暗箭射穿了鲁图兵的喉咙。
沈傅同时抽出藏在粮车下的半剑,背身而向、一前一后地挡住孟萝。
沈寒枝道:“孟娘子快去找地方藏好……”
“且慢!”傅声闻轻声呵止,往旁边的深巷看了一眼,“出来吧。”
快脚徐应声而出,本欲唤其“殿下”,却在见到旁人后识趣地闭了嘴,只躬了躬身算作施礼。
沈寒枝打量着来者,问傅声闻:“这便是你那位送来画像、略通口技的朋友?”
傅声闻勉强挤出一句“是”,急问快脚徐:“刚才的弩箭是你射的?”
“回殿……不是。”
尽管快脚徐有意吞回“殿下”二字,还是被沈寒枝抓住了端倪。
殿……殿下?他还真是皇家人……沈寒枝飞速忖测:以傅声闻的年岁会是先帝第几子,又是官家的哪位皇兄……
“看来确是二哥的人,可他为何这样做……”傅声闻疑虑重重。
快脚徐不知该不该答话,探究的目光在沈傅二人之间流转。
傅声闻未得回应,抬眼见快脚徐面露踌躇,无奈一叹:“罢了,不必再遮掩,她早猜出来了。是吧,沈寒枝?”
沈寒枝面无表情地后退半步,抬手行礼:“民女见过……”
“打住!”傅声闻一下子拽住她的胳膊拦下她的礼数,皱着眉头道,“不高兴便说不高兴,别这么假惺惺的。现下没工夫同你解释,等杀了罕王,我自会与你分说明白。”
沈寒枝不置可否,抽回胳膊侧身避之。
快脚徐这才敢开口:“在下有负殿下所托,未能离间鲁图和扎妲两部,还请殿下责罚。”
“无妨,此事本就不易。不过今夜之后便能事成,届时绝不可再失手。”傅声闻敛了心绪,命快脚徐速速换上守城兵的衣服,“等会儿你自己护好孟娘子吧。”
“这,殿下……”
傅声闻抬手止住快脚徐的话,朝沈寒枝扬了扬下巴,自信满满地笑道:“我有她,无事的。”
沈寒枝却连看都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