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至后日深夜,祝滨携三名兵弁与沈傅一同来到情人坡设伏,于亥时末听见阵阵急蹄之声。
来了!
傅声闻不动声色探身查看。一队鲁图兵策马疾行,似是追赶某人,停在坡地时还用北羌语互问:
“去哪里了?”
“不知道!刚刚还在!”
应是快脚徐引兵来此后躲了起来。傅声闻数了数,对方十人皆执锐披坚,不知有无援兵,而我方只有六人,虽相差不大但也须以策谋胜,力保不损一兵一马。他同祝滨打手势让其带一兵弁由侧包抄,自己与沈寒枝当面破敌,剩下二人则暂留原地以防贼军有后手。
就在此时身旁突然掠起一股轻风。傅声闻顿感不妙,定睛瞧去,沈寒枝居然已只身现于贼军马前!她手中半剑在月光的照映下折射出一道寒光,既闪过贼寇的眼睛,亦令他的心错跳了半下。
傅声闻轻咬牙关,尽力保持理智,告诉祝滨等人莫要冲动,亦提醒自己:以沈寒枝的身手,区区十余庸兵,不足为虑!
“可沈姑娘她……”
“你不了解她。”傅声闻眉头轻皱,带着一点苦笑说,“该担心的是那鲁图兵。”
祝滨疑惑,却依言按兵不动。
鲁图兵首抬臂去挡剑光,打量着眼前的娇小女子,先是用生疏的吾朝话说:“呵!是女人!模样还挺不错!”又用北羌语招呼同行的兵,“把她抓回去,送给罕王,定有赏赐!”
众鲁图兵振臂高呼,寂夜之中犹如狼嚎,骑马围成一圈将沈寒枝困于其中。
祝滨不明内情,大惊失色,便与一兵弁挥刀冲去,呼呼喝喝气势汹汹,然而跑了四五步后又猛地一顿。
只见沈寒枝踩踏马头旋身一跃,扬剑划破了两个鲁图兵的脖子,出手又快又狠,全然不给贼军反应之机。
祝滨瞠目结舌:“这、这……”
血花飞溅致使骏马受惊,蹬蹄嘶鸣慌乱逃窜。沈寒枝当即翻身上马,伸臂去抓另一匹马的缰绳,并大喊道:“愣着作甚!劫马啊!”
“哦哦!好!”
祝滨怔怔愣愣地应了一声,挥刀擒杀余下贼军,坡后的两名留守兵弁同样按捺不住举刀蹿出。不多时,鲁图兵尽数被灭,战马兵戈尽数被缴。
三骑来而十三骑归!祝滨心潮澎湃,纵身马上,摸着油亮亮的鬃毛,忍不住高呼:“此战可真痛快!”
“是啊!以往咱只能杀两三个落单的鲁图兵,总觉不过瘾,今日当真是扬眉吐气了!”
“等俺回了老家,定要跟俺儿子炫耀一番!也叫他跟俺一样勇猛杀敌,把这些贼军全都赶出吾朝!”
“没错!哈哈哈——”
长笑声划破夜空。
他们来时两人同乘一骑,而现下不但每人独坐高头骏马,手中还都另勒一缰,且无一人急着回营,皆驭马稳行放声高歌,那气势似要叫天地也看一看此番显赫战绩,好不神气!
傅声闻与沈寒枝并辔行于队尾,睨着她说:“你方才太冲动了。”
“我是有把握才……”
“再有把握也不行!”因着忧心,傅声闻本能地低呵,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大好,顿了一顿,又好声气地说,“军令如山。况且,你怎知敌军没有后手?那般冲动,我……我会担心你。”
沈寒枝直视着他,幽幽反问:“敌军有后手,你便没有吗?”
傅声闻心头一跳,遽然撤回目光,闪烁其词:“我……”
沈寒枝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据实以告,便不再勉强,复而看向前路,目不斜视道:“今日这一场算不得战事,小打小闹而已,棘手的还在后头。十个鲁图兵便是导火索,且看鲁图罕王讨檄文下,何信作何应对吧。”
“呵,还能如何?不外乎是割地求和、破财免灾亦或者……”傅声闻突然想起了孟氏,发出慨叹,“以女子献于敌军。”
女子?沈寒枝沉吟片刻,问他:“你是想让我趁机潜入鲁图部当细作,同你里应外合?”
“我几时说了?!”傅声闻讶然睁目,忙解释道,“我是听……听兵弁讲起营妓的事,觉得何信兴许会挑几个貌美女子送去鲁图部了事。谁让你去当细作了?”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沈寒枝想了想,“不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去当细作并非不可。只是留你一人在此,我不大放心……”
“便是我自己去也轮不到你!”
傅声闻没好气地说完,两腿一夹马腹疾驰前行。沈寒枝心系战事,对他的反应未曾多想,策马跟了上去。
回营后,祝滨把战马与营中老马混藏于荒僻处一个破旧的马厩里,又叫来其他兵弁分领刀剑和盔甲,被手下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东问西。
“什长!这些真是鲁图贼兵的?”
“那还能有假!当然是我们缴获的!”
“哎哟可得收好了,万一哪天又开战,这比咱军中的好用多了!”
“对对对,我也收起来!都收起来……那个,什长,你说的那位兄弟,他怎么知道鲁图贼兵会经过情人坡啊?”
祝滨一哑,琢磨着说:“许是有人告诉他了?我也不知,反正傅兄弟很厉害,帮我娘报了仇,对我有大恩,又一心为了吾朝,他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众人纷纷附和:“既然祝大哥信,那我们也信!”
“对!我们都信!”
然而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此什伍队中便有一兵弁欲将祝滨带人刺杀鲁图兵之事告密于主将,不及天亮便携着分得的兵戈潜至主将营帐外。
此人名叫尹峰。他自以为行动隐秘未被发现,结果还没走到护卫面前便被人勒住脖子往暗处带去。
“知道军中最忌讳什么吗?”
身后之人寒声发问。尹峰却半个字都回答不了,不论是拼命抓开勒喉的带子试图得到一丝喘息,还是使劲扭头想看清楚究竟何人在背后下黑手,皆徒劳无功。
“背叛,乃兵之大忌。”
尹峰眼皮狠狠上翻,嘴巴似浮岸之鱼那般张吐不停,面红筋暴,呼吸一口比一口短促急迫,愈发没有反抗的力气。
眼见人快不行了,傅声闻终于劝道:“罢了,还是让祝滨了结此事吧。你若杀了他,恐怕祝滨不好交代。”
沈寒枝面无表情地收回带子,揪住尹峰的衣领拖地而行,迅速往营地最僻静的角落拽去,动作粗鲁至极。傅声闻看得直摇头,叹了叹气环臂于胸,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
神志恍惚之际,尹峰依稀瞧见暗害自己的是一女子,还以为是气闷导致花了眼。直到被对方猛力掷向山石,剧烈疼痛下瞬间清醒,他仔细看去,竟真是女子!
“你、你是何人!”尹峰趴在地上咳个不停,见对方不语,便又说,“你到底——”
“啪!”
祝滨忽从背后冒出一掌将人打翻,恼怒呵骂“叛徒”,抽刀欲砍。同来的两个弟兄拦的拦劝的劝:
“祝大哥!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离了心赶走便是,别杀了。”
“是啊什长,留他一条狗命,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上了战场好歹能杀死几个北羌贼兵啊!”
“你们不必说了。”尹峰突然开口,满眼厌恶地瞪视祝滨,狠决地说,“我早不想跟着你了!”
祝滨目露惊色,张口结舌。两名弟兄更是急得直推尹峰:“你失心疯了啊!说什么胡话!快给祝大哥道歉!”
“什长曾在战场上救过你两次,哪次不是舍了性命……”
“是我要他救我的吗!”
尹峰并不领情,喊出这一句后,众人皆是一愣。只听他又说:
“是!祝滨,你救了我两次,对此我很感激你!而且当初我也确实不愿昧着良心与军中那些宵小狗辈同流合污,所以选择跟了你。可人是会变的啊!见过了战争的残酷、见过了遍地的尸骨,我也会变得怕死贪生,会舍不得我的父母妻儿!我本想着多攒点钱,熬到明年,讨好了主将,我便能离开军营回老家种地,哪怕这辈子只当个泥腿子我都很是满足!可现在,你居然想叫我同你一起招惹北羌?这不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吗!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被你的选择左右、被你牵连啊!祝滨啊祝滨,你是救过我两次,但也仅仅是两次,你能保证再救我千千万万次吗!”
祝滨心里难受得紧,咬牙说道:“我说过不愿同我犯险的可以离开……”
“呵!哈哈哈哈——”尹峰疯癫颠狂笑两声,倏地表情一变,狰狞反问,“离开?去哪儿?你告诉我,整个蕈州大军还有哪里容得下我!”
祝滨无法回答,两名弟兄亦陷沉默。
尹峰可憎的面目中透出一抹悲凉,目光惝恍四处瞟动,迟迟不知落处。最后他长吐一口气,认命般低下了头,盯着地上的蚂蚁说:“人啊,大多是不容异己的。跟着你,便是与那些荒淫无度之人格格不入,被其当作异类、视为寇雠,饱受冷眼与讥讽。祝滨,并非人人都同你一样守志不移,不为外界所动。我忍气吞声苦苦挨着,只觉得自己活得愈发人不像人,狗不像狗……”
尹峰说着又看向沈寒枝。虽有不解,他却肯定方才正是她把自己勒得半死,反唇讥道:“你以为我想当叛徒?哼,忠心二字我也喊过千万遍,到头来有什么用?我得到了什么?我家中老父没钱治病,儿子没钱念书,这些你们都帮不了!何信能帮!我只要把你们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当即便能给我钱!有了钱我才能给我父亲治病、才能让我的儿子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学堂,等将来入仕为官便不用再像他爹一样……”
旁人心中皆五味杂陈,气恼有之,同情有之。唯独傅声闻和沈寒枝无甚触动,一个对尹峰嗤笑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为自己的怯懦找借口。试问这世上谁人没有苦楚?难道都像你一样靠出卖他人苟活吗?那样的话吾朝还真是岌岌可危了,遍地都是背信弃义、卖国求荣的狗贼。况且若我们做的事情伤天害理,你告便告了,抵御外患、扬我国威,这理所应当之事有什么可告密的?”
另一个更是懒得废话,直接质问:“你同何信都说过什么?”
尹峰自觉无颜,垂首不语。傅声闻又以利诱之,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办法帮你离开军营,你说不说?”
沈寒枝并不赞同此举:尹峰知晓军中情状,今日能为了钱出卖同泽,难保他日不会为了钱出卖吾朝,故不可轻易纵其离开。但当众表现出自己与傅声闻有分歧又不大妥当,她想了想,打量着傅声闻貌似另有算计,姑且没有反驳,只静观其变。
尹峰对傅声闻的说辞十分心动,抬头看去,却意外同祝滨视线相撞,旋即又耷拉下脑袋,颓然道:“其实也没什么,便是之前偷溜出军营杀北羌贼兵,我说过一两次而已……”
“哦,细想确不算大事。”傅声闻轻飘飘道,“可告密之举终究为人不齿。自即刻起,你便不能再与我们为伍了,今后你是自成清流,还是自甘堕落投奔虎狼之窝,且随你去。当然了,你本也不愿再跟随我们,是我托大了。”
尹峰听出此话乃故意羞讽自己,咬了咬牙,厚颜发问:“你究竟有什么办法让我离开?”
“替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自会放你走。”
“这……我……”
见尹峰犹豫不决,傅声闻轻耸眉心,徐徐笑道:“不做也无妨。只是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口中那些宵小狗辈里看不惯我等的大有人在,若他们知晓你现已是孤身一人,不知会不会将心中不满迁怒于你?你辛辛苦苦用命攒的银子,又不知能撑过几日?”
尹峰顿时不再犹豫,急忙问道:“你要我做什么事?”
“去告诉何信,我等已自封骁狼军,不但于今夜杀了鲁图兵,明日还要去夺回颍玉城。”
尹峰愣了住,犹疑的目光投向一干人等:“夺城?凭你们?”他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连连摇头,坚定否道,“绝无可能!”
祝滨实则亦是诧异,不过被沈寒枝及时按住了手臂才不曾表露于色。而另外两弟兄默默观察,并未多嘴。
傅声闻唇角勾起微妙弧度,似含笑意但眼神却冷:“何出此言?”
沈寒枝观其神色,忽地明白了他这是在套话。
果然,尹峰哂笑一下,不设防地说:“我已然是你们眼中的叛徒了,便不怕告诉你们。朝廷拨发的兵戈和战马全被何信卖给了北羌,不然哪儿来那么多的钱供他们花天酒地玩女人?你们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便说要夺城,简直痴人说梦。”
尽管有所预料,傅声闻仍不禁怒从中来,负于身后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