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只有木槿一人来送饭,虽然能猜到结果,陆萸还是忍不住问:“丹桂还活着吗?”
木槿边端出吃食,边回:“丹桂在离开华彩阁的路上,重伤不治而亡了。”
陆萸心底一颤,迅速闭上眼,静默须臾才问:“你怕吗?”
她现在犯了事,想必跟着她的木槿和三伏都会被牵连。
木槿却笑着回:“女公子是奴婢心中的大英雄,奴婢不怕,三伏妹妹也觉得女公子是大英雄。”
陆萸听了,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三伏作为她的护卫,没有跟着去华彩阁,想必已经被魏氏处罚过了。
“如果,我让祖父给你和三伏脱奴籍,你愿意吗?”
闻言,木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女公子不要奴婢了吗?我们还等着您出来后继续伺候您的。”说话间,她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陆萸想说自己可能出不去了,可看着木槿执拗的眼神,鼻头一酸,出口的话变成:“你先起来,我怎会不要你们呢?我还想让你们有良籍后跟着我做大生意呢。”
木槿这才破涕为笑,边起身边道:“吓死奴婢了,女公子放心,虽然银杏走了,但奴婢可以替您管好银钱,以后奴婢和三伏定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今日这一顿饭,陆萸吃得食不知味,待木槿走后心底依然憋闷的紧,木槿和三伏,也是她要和祖父交代的遗言之一。
陆歆和旬维参加完雍州星火书院的开学典礼后,从长安边赏景边往建业走,直到收到陆奂的信,才快马加鞭赶回来。
他到建业的时候,已是黄昏。
陆奂见父亲一身的风尘仆仆,忙道:“父亲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去看萸丫头吧,夜里的地牢寒凉,您的身子受不住。”
陆歆听后,却是不悦,“你口中寒凉的地牢,带伤的九丫头都能忍受,我为何就受不住?”
陆奂不知怎么就惹父亲生气了,忙道:“父亲稍等,儿子这就让人安排去。”
陆歆到地牢门口的时候,陆萸正在牢房里绕圈,毕竟运动空间就这么一点,如果一直躺着或者坐着,她怕自己的腿就这么废了。
“我还以为会看到哭鼻子的小九”陆歆站在牢门叹道。
能见到祖父,陆萸也很是激动,忙问:“开学顺利吗?墨生的游记卖的好吗?”
都这样了,她还想着这些事,陆歆心中止不住替她心疼,“开学很顺利,书也大卖,你在这里住得惯吗?”
“我住得惯,这里很安静,没人打扰我睡觉”陆萸笑着回。
有几人会喜欢黑漆漆又安静的地方,这里分不出白天黑夜,别说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就是成年壮汉住久了,恐怕也会疯掉。
陆歆知她在安慰自己,心底说不出的难受,可他毕竟是浸淫朝堂权利多年的老臣,情绪不会随意外露。
今日他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和陆萸商议,明日刺史杨充要提审她,这之前他还要再问问她细节。
祖孙二人坐定后,陆萸细细和陆歆说了那天发生的事,还有之前看到杨琇莹和曹善游洛河的事。
“你当初见了为何不及时告知?”陆歆问。
陆萸道:“我后来一直让华彩阁的眼线留意有关曹善的消息,发现他不单和杨琇莹游洛河,还有其他世家女也和他游过洛河,于是猜想这或许是他在逢场作戏,如果主动告诉家里,怕弄巧成拙毁了一份好姻缘。”
杨琇莹没有来建业,约陆婠的张文茵也没出现,后来张府的答复是张文茵病了所以没去,设这个局的人,明显是冲着太子妃的位子去的,但陆氏拿不出证据。
卢奎是如何安排好一切后,才敢光天化日之下在华彩阁凌辱陆氏姐妹的,他们查不到,因为卢奎死了。
这个计谋,参与布局的人太多,但是都问不出关键答案,设局的人最初就只是想毁了陆婠,好腾出未来太子妃的位子,所以,洛阳那些和曹善游过洛河的世家女都有嫌疑。
往更深远的推断,有人想趁陆烈在北境作战之际,破坏卢氏和陆氏的关系,让卢太尉愤怒之下公报私仇在北境将士的粮草军训上动手脚,或者是想看陆氏和卢氏斗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
让朱琳引陆纯入局,于设局者而言,只是多一份保险而已,陆氏一下子折三个子女进去,才能煽动陆氏对卢氏的仇恨。
卢奎一死,也就查不到他是一时兴起想娶陆婠,还是受人挑唆而来,案件最关键的是,负责清理华彩阁的人都不知所踪。
华彩阁的掌柜确实是病了,而华彩阁的那些小厮和陆氏部曲一样,都被灭口了。
歹徒作案手段狠绝且熟练得不留任何痕迹,他们精确计算好时间,就等着陆氏兄妹和卢奎入局。
可惜出现了变故:陆萸及时发现了香炉有问题,卢奎提前进了兰厅,还有兰厅后面的密室。
不过,哪怕陆婠和陆纯顺利逃脱,陆氏和卢氏的仇也算是结下了。
此计谋非常歹毒,在这个局里,卢奎或许是必死的。
可惜,这一切都只是推断,他们找不到线索。
为了护住陆纯和陆婠,陆氏不能大张旗鼓去盘问张文茵,也不能去查那个报信给陆纯的小厮,陆氏只能吃哑巴亏,只能让陆萸一人承担所有罪责。
且陆萸已经录过一次口供,这时候更不能扯出任何对陆萸不利的证据,做假口供,按大魏律法是要被杖责的。
祖孙两分析得差不多后,发现,陆萸只能在刺史面前坚持原口供,一口咬定卢奎想掳走她为妾,因她不愿意,他就想霸王硬上弓,争执之下误伤了对方。
夜越来越深,看着牢房内那盏特意为祖父点的小油灯,陆萸问:“若我不能活着出去,祖父可否答应我几个要求?”
“不要胡思乱想,我会想办法救你的”陆歆出声打断。
陆萸苦涩一笑,“书院成立时间太短,如今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且大伯父还在北境,陆氏终归落了下风,祖父,我既然敢认下杀人的罪行,就不怕死。”
“你不要总说死”陆歆不悦道。
“祖父,我们应该看得更长远一些,书院还要继续扩建,大伯父手中的军权就不可丢,卢奎已死,卢氏定要陆氏也死一人,才会善罢甘休,明日刺史提审后,唯恐从此不让家里人前来探望,所以今夜,您便听我交代后事可好?”
陆萸满眼的恳求,让陆歆说不出阻拦的话,唯有眼神悲伤的看着她。
只听陆萸接着开口,“我想和祖父交代以下几件事,还望祖父答应:
其一:华彩阁出了这样的事,想必谢九叔的生意会大受影响,为赔偿他的损失,我想把茶点生意全部送给他。”
“可,第二件事呢?”陆歆答。
“其二,我个人的存银,分成三份,阿姊和妘堂姊的添妆每人两万两,木槿和三伏,每人一千两,若二人愿意,我恳求您给他们脱奴籍。至于剩下的银两则全部做书院的奖学金,凡每学期末核优秀且愿意继续在书院学习的学员,皆可获得相应的奖学金。”
“可,脱奴籍之事,我会先问他们的意愿。”
“其三,我是带罪之身,死后定是不能回华亭扰祖宗安眠的,所以,我死后,不要设灵堂,不要设路祭,不要厚葬,要尽快将我下葬。”
“阿萸”听到这里时,陆歆沉痛出声,他不知道孙女是如何想出这么残忍的念头,可喊出她的名字后,他却不知该如何劝说。
陆萸抬头看着祖父,眼中饱含泪水,“祖父,既然要死,就该死得有价值不是吗?只有按我说的做,卢氏的怒火才能消得更快,我们”
说到此处,她已哽咽,顿了一下,才接着开口,“我们来日方长,待这事了结,待大伯父凯旋归来,陆氏可以替我报仇,将那些人一一清算。”
她所言何尝不是最理智的抉择,陆歆无法继续劝说,只能坚定道:“阿萸,此案件重大,刺史即便提审完,也不会立即定罪,所以我会竭尽所能地找旧同僚在朝中周旋,为你争取到一线生机。”
“好,我在这里等您的好消息”陆萸笑回,眼泪终于滑落。
陆歆走了,牢房再次陷入黑暗,陆萸安静地等着两日后的审问。
杨充作为扬州刺史,提问的时候比朱都尉要威严得多,所问的问题也异常刁钻,但好在陆萸已经和祖父商量好口供,所以再难回答的,都被她一一化解了。
至少,她没有掉入他的问题陷阱中。
许是心有不甘,又许是觉得陆萸一个女子如此桀骜不驯,让他失了颜面,虽然没有对她言行逼供,却驳回了陆氏到地牢探望的请求。
自此以后,陆萸的世界分不清白天黑夜,记不住今夕何夕,她只能等,等洛阳朝堂给出最后的判决书。
卢太尉之子去江东赴宴却被陆氏庶女残忍杀害,此事一出,惊动了整个朝野。
案发当天,朱都尉立即通知了南安王府给卢奎收殓,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将奏报送往洛阳。
南安王太后的六十大寿注定是办不成了,因为卢奎的遗体留在南安王府,要等到案子判决后卢氏再将他拉回范阳安葬。
陆太尉的老母亲南安王太后的姐姐,听到宝贝孙子客死他乡,当场悲痛欲绝,从此一病不起。
朝堂上每日讨论的话题也从陆烈北上后战况如何,变成了,应该给陆氏女判何种刑。
朝中有三种声音,一种,卢奎嚣张跋扈,已有多家庶女受其迫害,陆氏女属误杀,罪不当死。
第二种,陆氏女是婢生子,身份低下,婢生女残忍杀害高门嫡子,是为不分尊卑,侵犯了嫡子嫡女的权威,于礼不容,当偿命。
第三种,这是卢氏想纳妾,陆氏不愿接受,属于两大世家的家事,不用拿来朝堂讨论,他们保持中立。
经朝堂讨论的案子,一般都要讨论很久很久,几方博弈之下,一方都不愿意认输。世家好面子,朝臣从最初的讨论案情变成了,无论如何都要争回一口气。
曹壬一行人是在四月初回到白马寺的,此时离四月初八佛诞日只有五天。
陆显和他解释,陆萸感染风寒,不能即刻赶来洛阳,让他安心准备辩经,待佛诞日结束后,她会在星火书店等他。
曹壬听后,虽心中有疑虑,却也认真准备起来。
白马寺主持则受了陆显的嘱托,在佛诞日结束前,不让任何人打扰曹壬清修,更不让曹壬下山。
每次曹壬想出寺门,净觉都会及时出现,让他尽快回去准备。
安和十三年,白马寺的佛诞日法会如期举行,曹壬也不负众望,以精湛而高深的佛学造诣赢了各路高僧提出的辩题,他的盛名再次传遍大江南北。
法会才结束,他便急不可待地赶往星火书店,谁知,书店的门却是紧闭的。他敲了许久,屋内都没有人回应,问过隔壁商家,才知道书店已闭门好几日了。
察觉到陆氏可能出了事,他立即赶去了定北侯府,可定北侯府却闭门不见客,理由是侯府夫人身体抱恙,需要休息。
洛阳干燥许久的天终于下起了雨,雨滴大颗大颗的砸在地面上,瞬间溅起无数水花。
离开定北侯府后,曹壬心急如焚却又漫无目的地走在洛阳的街道上,他不知道陆氏出了何种变故,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看到在雨水中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孩子们,他想到了城外的太学,他要去找陆弘。
才一会的功夫,大雨便已将僧袍淋得湿透,疾步行走在通往城外的路上时,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无能,在发生紧急情况时,他做不了任何事,帮不了任何人。
突然,一辆马车挡住了他的去路。
曹壬伸手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透过密密的雨帘,抬头看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问:“贵人可否让贫僧借过?”
车门被打开,庆平自车内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曹壬,“奴的主人想约慧悟法师叙旧,不知法师可否愿意?”
曹壬点点头,不多时,马车和他一起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雨中。
车内,曹启皇帝面色无波地看着曹壬,“朕已经等候你多时。”
曹壬双手合十行礼,“还请陛下为贫僧解惑。”
曹启低头拿起茶杯,抬眸时,眉眼中似有不忍:“朕既盼着你能出现,又盼着你从此不再走出白马寺,真是矛盾得很呀。”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和印迹,雨皆被大雨被瞬间淹没。
曹启很有耐心地将有关陆萸的案情和近日朝堂之争,一一告诉了曹壬,“朕知道,朕是在趁人之危,可朕依然想问当年那个问题,你可愿入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