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
夜凉如水。
皮靴踩踏的声音毫无节奏,一副仡仡身影歪扭着,从台阶上一级一级往下走。
一下撞在香炉前,手中的酒瓶哐啷落地,摔了个稀碎。
顾知免就势依靠在炉侧,仰头望天。
山外天空,繁星点点,月色清透,一层银霜打在地面,把他脚下的影子照得又黑又浓。
而他一侧头,就看见照壁上,有个大大的“缘”字。
顾知免好笑。
这就是修行吗,领清风,赏明月,参悟天地人心,凡事都凭一个缘字。
缘是什么,顾伯尧说,缘就是心,只此一颗,没有回还的道理。
他说不是让你回头,是让你下山看看,看一眼。
顾伯尧说,罪孽深重,肉身早已无路可走。
他说你确实有罪,所以才应该去赎罪。
顾伯尧说,我已经赎了十多年的红尘罪,魂灵早已抵押出去,不在这了。
他不停反驳质问,而顾伯尧不听,就是不听。
总是有高雅的理由,有贪图的享受来怼他。
他打了这人一拳,一拳,又一拳,恨不得把他打死。
而那人捻着佛珠,留着一口气,说你叫顾知免,今年二十有三,大好年华,满身才气,不该牵挂无缘之人,该从哪来,回哪去。
满身财气……
顾知免真得会气死!
是啊 ,他是一个从CBD赶来的商人,大俗之人,在那繁华城池中,连影子都是迷幻交错的,怎么能懂这些人的缘呢!
他把最后一股气全顶到脚上,狠狠踹了他一下,指着骂,“顾伯尧,别装着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恶心人,以前爱我妈爱得要死要活,后来为了财权夜以继日往上爬,而现在,冷血无情就是你最大的欲望,你修不成的!全是自己骗自己!”
-
顾知免倚坐在禅房的外墙前,手中掐着一串佛珠,一瓶冷酒仰头灌下。
夜半无人,他左看右看,在确定真得不会有人来的时候,偷偷地哭了起来。
不为别的,就是觉得对不起妈妈。
他给他妈妈丢脸了。
他不该上山,不该来要顾伯尧的答案,更不应该大闹无谓的宝殿,脏了妈妈一生的志气。
铃声震动,他接起电话,对面谈起十个亿项目的筹措,他眼神冷鸷,闷闷地吼出一声“滚!”
他又接起一通电话,主治医生打来的,说卫勉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他眼睑处撇下的泪珠颤了颤。
“醒了吗?”
“还没有,仍需要监测,只是通知你一下最新情况,算是一件好事。”
顾知免呼出一口气,皮夹克半搭在肩膀上,不一会,和手机一起滑落在地。
闭上眼睛不知道闷了多久,他突然感觉墙上窸窸窣窣。
酒意上头,顾知免迷糊地睁开眼,感觉一阵阵沙尘,哗啦啦砸了下来,直冲他的头顶。
“谁!”
话还没落地,他眼睁睁看着一副黑影出现在正上方,然后,一分不差,一秒没停,就从正上方,毫无顾忌地往下跳。
顾知免眉头都没来得及皱,微微屈膝的大腿上,突然感受到一股受力面积很小的强大压力,那双大腿上的肌肉原本绷得又紧又硬,下一秒直接又酸又疼。
……然后身上就多出一个大活人!
那人哎了一声,貌似也没注意到墙下有人,看到误伤了,连忙从他身上撤了下来。
顾知免气不打一处来,一下搂着这人的肩膀压迫到身前,含着低哑的酒气,冷冷地问,“跑?”
“不跑不跑。”
对方解释着,月光透过树缝投射下来,正正照在那人的脸上。
顾知免掀起眼皮
“是你——”
他又看到了那颗眼睑小痣。
只不过现在没有夕阳的衬托,不再泛着红色,而是被那银银月光照得有些发冷。
……他眼角边,还有被拳头殴打的淤痕。
看到这,顾知免不觉松开了一些力道,但不知酒里掺了什么劲儿,一上头,又使出些力气 ,把这人往怀里带了几厘米。
“翻墙?”他质问。
“对不起,我没看见你。”姜扇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明明月光很是明朗,对面人面孔很是清晰,可他就是不觉得面前人眼熟。
只是觉得这人五官很好。
但对于一个脸盲症,没有任何辨识度……
他从对面人压迫的手臂间抽出胳膊,往上够,够到他的脑袋,抱歉地拍了拍。
一拍一重灰,哗哗往四处散,两人在这重能见度极低的灰尘中,呛得直咳嗽。
“……”
顾知免严重怀疑这人是故意的。
被棍棒挑打的腰开始隐隐作痛了。
“你先松开我,”姜扇好声好气地说,“我站起来给你拍拍吧。”
“拍什么拍,”顾知免把脸凑过去,酒意泛起了一层模糊的滤镜,他托着他的后脑勺,大手正好能掐住,手感还挺舒服,“大半夜翻墙鬼混,被我逮到了,这就想跑是吧。”
“小武僧拉了一夜肚子,我下山去给他买点药,”姜扇一点不藏着掖着,“院门锁了,不翻墙出不来。”
“庙里没药?”
“他偷吃东西,不敢让人知道。”
“哦——”顾知免拉长了尾音,“就是我说什么,你都有理由等着是吧。”
“……”
姜扇心累地叹出一口气,知道这是把人给压疼了,对方生气,“要不你也站上去,跳下来,让我接下你?”
顾知免蹙了蹙眉。
变成他无理取闹了?
他这眉眼不动不要紧,一动,眼睫上还没干涸的泪珠,竟然往下滴了几滴。
姜扇屏息凝视。
顾知免一愣……
一下把人给推开了,脸顿时扭到一边。
一生要强的顾大总裁,居然在个半大小子面前哭了!
姜扇被推到一边,顿了顿,也没说话。
他施展开身体,站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脑袋,他的肩膀,他的腿,他的脚。
争取借着月光,把人倒拭干净。
让人家哭也要哭得体面一点吧……
顾知免也没抗拒,撇着头,闷着气,不看人。
“你需要解酒药吗?”姜扇探着头问。
顾知免冷哼一声,“我又不是你们和尚,这么矜贵,喝点酒能死。”
姜扇嘴角上扬,“你说话怎么跟十岁小孩一样。”
顾知免扭过头来 ,架着那精壮的胸腔驳斥,“小孩?!!你知道我偷偷给这破庙施了多少钱?”
他说完,脚间碰到一个空酒瓶,嫌恶地一脚跺开。
结果酒瓶碎裂,一下在他小腿间剌出一道血口。
姜扇低头看了一眼:“……施主这么好一个大善人,为什么独自在这破庙里喝闷酒,还自残?”
顾知免:“……”
嘶——腰更疼了。
姜扇穿着一件黑夹克,夹克里是件白衬衫,他将夹克撸上去,露出袖口,然后拿着玻璃瓶碎片往手臂间刺去。
顾知免警铃大作,连忙掰住他的手,“你干嘛!”
姜扇另只手拍了拍他似乎很慌张的大手,然后拿碎片的手继续划,只听“擦啦”一声,他的袖口开了。
他往下撕,撕出一块布条,朝顾知免脚腕间缠去。
顾知免眼皮半掩,眼窝上方阴影高光分明,瞳孔和眼白变成一道狭窄流转的长河。
“……你是不是,看我太可怜了?”
“嗯?”姜扇缠好,把他周边的碎片清除出去。
顾知免盯着他手的动作,看到一片尖刺状玻璃,抢先一步握住他的手,然后用皮靴把那危险物踢出去了。
姜扇打量了他一眼,靠在他旁边的外墙上,问,“你怎么可怜了?”
“我从小就没了爹 ,现在连娘也快不要我了……”
静默了一会。
姜扇清澈的嗓音划过冷夜,同病相怜人说,“生是海洋,死是泉涌,清浑迢迢,死生不息。”
顾知免一愣,回头看这个不大的小孩。
他脸上还有未消的婴儿肥,但脸型却属于清瘦那一挂的,眼眶是接近平行四边形的瑞凤眼,瞳孔反衬着月色。
皮肤很白,不知道是不是眼角的伤口衬得……
-
姜扇带着负伤的顾知免来到山下药店。
姜扇买了拉肚子药,顾知免处理了小腿伤口。
姜扇想付钱的时候,头顶一声响指划过,有只修长的手臂探了过去。
“一起的。”顾知免说。
药店人员收了款。
“这么客气?”姜扇半抬头,正好把左半边脸放大过来。
顾知免垂眸扫了他一眼,嘴角一勾,从货架上拿起一瓶云南白药喷剂。
一出门,他就一把揽住姜扇,冰凉的手指捂住他的眼睛,然后拿起喷剂,怼着他眼角的伤口呲。
姜扇得亏是脸盲,不认得他,要知道这人就是和他打架的闹事者,这不直接撩起胳膊一把拽翻,美其名曰自卫。
“轻点。”姜扇知道他是好心。
顾知免在凉夜里偷笑,“我碰都没碰,真娇气。”
“啧啧,”他觉得这人的脑袋是真小,一只手就能把得死死的,“苍天绕过谁。 ”
“什么意思?”
“互相造孽 ,互帮互助呗。”顾知免松开他,想撩开里衣露出后腰,给他看看他的“犯罪现场”,顺便让他也帮忙喷一喷。
但转念一想,男人的腰啊!
好他妈没面子。
于是,他扶着墙就没动,维持住了一个背对他弓腰的姿势。
姜扇头上冒出一串问号,附身歪着脑袋去看他的眼睛。
药店人员出来一看……
阿弥陀佛。
……
“我帮你揉揉心口窝吧。”回山的路上,姜扇突然说。
顾知免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帮我喷药,我帮你纾解郁气,互帮互助,”姜扇用手掌按了按他的胸口,“以前我爸就常常按摩我心口,说宽心宽心。”
顾知免停在原地,感受胸前的那阵力气。
奇怪,他明明力气那么大,可隔着衣服,又觉得那是一只很柔软很小的手。
“魔法上药。”顾知免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知免低头看着他。
“……我父亲没死,他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留在这所破庙里,变成了一滩死水,现在我母亲重病,想让他跟我下山去看看,他却不去。”顾知免默默地倾诉出来。
姜扇:“又是破庙又是死水,小心武僧听了来打你。”
顾知免心想这不打过一轮儿了,也没见多厉害啊,也就你还有点顶。
满不在乎地逗他,“无所谓,反正某人偷下山的证据也在我手里。”
“……”
姜扇也算是对佛门规矩有一些了解的,他明白了顾知免郁结的原委,“或许正是因为羁绊深,才不敢去呢。
“你是想让他破戒吗?”
“下山就算破戒?呵,那他这十几年修了个寂寞!”顾知免忿忿地说,“什么断绝七情六欲,一群只会逃避的伪君子罢了。”
姜扇感觉顾知免说这话的时候,胸口的心跳都加快了,这是真气到五脏六腑了。
他掂量了一下,人道主义地提醒了一句,“你父亲最怕什么?”
顾知免灵犀一点。
对啊,求那人渣下山太没筹码,打他下山又太粗鲁没退路。
不能逼他破戒,要让他自己破自己的戒!
顾知免一下握住姜扇按在自己心口的手,“我小时候被一个男人骚扰过。”
姜扇:“然后呢?”
“然后他气得把那人打进医院,那人出院后又被他送进了监狱。”
姜扇:“然后呢?”
“我自闭了一段时间,他很痛苦,开始非常厌恶任何对同性产生想法的人。”
姜扇:“然后呢?”
“如果他的儿子从受害者变成他讨厌的那种人,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