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骤雨连绵。
豪华酒店的包厢里,坐在主位的少年面色阴晴不定,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圆桌旁等待的宾客们都有些焦躁了,时不时有人催促:
“彻子,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切蛋糕啊!”
“这都几点了,等会儿不是还要去唱歌吗?”
李彻充耳不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漆黑的瞳仁映着火光,静静望着圆桌中央的那个三层大蛋糕。他的母亲崔锦红也起身过来催促:“快许愿切蛋糕呀,奶油都要化了。你的好朋友们不都在这了吗?”
李彻坐直身体,转头环顾一圈,又看眼腕表,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行,我决定好今年的生日愿望了。”
随着众人的欢呼,他起身亲自点亮蛋糕顶端做成“18”造型的蜡烛,闭上双眼,在热闹的生日歌里开始许愿。
……
方琬知没有带伞,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到达酒店大厅时已经九点多了。他跟前台说了包间号,接过对方递来的毛巾勉强擦干脑袋和脸上的水,被领着进了电梯,上到二楼的走廊里。
四处弥漫的香氛味道和静谧的氛围让方琬知很不自在,一路低着头,听到前台小姐说了声“您好,到了”也没反应过来,险些撞到前面的花瓶。
他狼狈地和前台道谢,独自站在包厢门外,深深呼吸几次,才有勇气抬手敲门。
屋子里隐约传来吵闹的说笑声,方琬知壮着胆子推开一条门缝,往里面走了半步,祈祷没有人会注意自己。可谁知他刚进屋,热闹的声音就都静止了。
因为坐在最中央的主位上的李彻,率先朝他看了过来。其他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被引到他身上。
“李,李彻……”方琬知脑袋低垂,双手死死抓着单肩包的背带,紧张到开始结巴,差点就咬了舌头:“生日快乐啊。”
众人打量着这个迟到的闯入者。
方琬知身形清瘦,个头只有一米七五左右,穿着土气的格子衫,黑色牛仔裤和旧到泛黄的帆布鞋,斜挎一只军绿色单肩包,简直是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他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淋湿,过长的头发全黏在脸上,又被毛巾擦得乱糟糟。他使劲埋着头,让人只能看清小巧的下半张脸,嘴唇被冻得苍白。
这时崔锦红已经离开酒店,去给大家订唱歌的地方了。满屋都是穿着入时、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男少女,在他们之中,方琬知这副模样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有人窃笑起来。
李彻弹了弹指间的烟灰,皱眉很不耐烦地望着他,冷淡地问:“你知道自己迟到了多长时间么。”
方琬知的脑袋埋得更低了,嗫嚅:“路上突然下大雨,我把伞借给一个人,一直在商店等他回去——”
“那他回去了吗?”李彻没耐心地打断他的话,扯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没有……”
借伞的陌生人没有回去找他,伞自然也是弄丢了。他本来还应该回家换身衣服的,可是看了看时间来不及,只能穿着这身衣服,淋雨赶来酒店。结果还是迟到。
方琬知听到,随着李彻的话音落地,周围响起一阵不太友善的笑声。他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好奇地抬起头偷看,整张脸终于暴露在灯光下。
在乱糟糟的刘海底下,是一双澄澈明净的大眼睛,眼型漂亮得如同春日里的桃花瓣,还水汪汪的,像是时刻含了点委屈的泪意。除了眼睛,方琬知其它的五官也很是优越,鼻梁线条秀挺,鼻头微微有点圆,显出几分可爱;嘴唇因为室内温度恢复了些许血色,展现出原本的粉润色泽。
这样的五官,偏生还长在一张轮廓精致,白皙且毫无瑕疵的脸上。
一瞬间,就连他身上原本土气质朴的打扮,都有了几份清新脱俗的味道。
可与此同时,方琬知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又太怯懦、太不自在,甚至盖过了这张漂亮脸蛋原本应有的光彩。
李彻摁灭烟蒂,起身走到方琬知面前,将他整个人挡住,也阻隔了其他人的视线。他伸手抬起方琬知的下巴,低头细看,说话时眼睛紧紧盯着方琬知的脸:“都淋湿了啊,真可怜。”
方琬知被他捏着下巴,顺从地没有动弹。李彻手指收紧,攥得他有些疼痛,笑着说:“你淋雨是很可怜,但是,这也不能抵消你迟到的过错。方琬知,你说你要怎么跟我道歉?”
方琬知想了想,连忙小声说:“我给你带了生日礼物。”
他说着,伸手在自己的单肩包里翻找,最后拿出来的是一枚夹在玻璃相框里的标本。
里面的标本是一只淡青色的蝴蝶,颜色很漂亮。方琬知小心翼翼地示好:“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准备了很久。”
李彻看着这件礼物,眉头挑起:“就这样?”
方琬知愣住了。他家里很穷,李彻也知道,他根本没办法像其他人那样准备特别贵重的礼物。这枚蝴蝶标本已经是他绞尽脑汁思考过之后,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精心准备的了。
玻璃相框被李彻拿过去,他看了两眼,便随手丢在饭桌上。相框边缘和大理石桌面摩擦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方琬知听得心颤,生怕相框碎掉,那枚辛辛苦苦做好的蝴蝶标本就此损坏。
“你不喜欢啊?”他仰视着李彻。
“没错。”对方的回答十分冷漠:“我很不满意。”
方琬知望着被他随意丢到剩菜堆里,已经被沾上油污的相框:“好吧。那还给我,我把它拿回家。”
他说着就要去拿,却被李彻用力推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李彻比他高大许多,微微俯身,不满地跟他对视:“怎么,还没把我哄高兴,自己倒先耍起脾气来了。”
“我没有耍脾气……”方琬知鼻头微酸,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他和李彻从小就是邻居,李彻青春期以前都还正常,虽然有时候很凶,不准他交别的朋友,但平时也会照顾他、保护他。可自从上高中以来,李彻不知道怎么了,性情大变,对方琬知的态度更是忽冷忽热,让他怎么也猜不透。
“方琬知,你敢掉一滴眼泪出来试试。”李彻粗暴地擦拭着他的眼角,蹭得皮肤泛红:“怎么,是我欺负你了么?今天是我成年的日子,别在这给我找晦气。”
“对不起。”方琬知把泪水强忍了下去:“我想,想祝你生日快乐的。李彻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无依无靠,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黏人的习惯,身边的人但凡对他态度好点,他就会小狗一样没分寸地蹭上去,然后患得患失怕被抛弃。
“你真觉得对不起我?”李彻收回手,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小心讨好的样子,不知怎么,心头便涌起一阵阵快意。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得意地说:“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原谅你。”
方琬知还没听到是什么要求,就乖乖地点头。李彻又拧了把他的脸蛋:“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还跟他们说,你啊,就像我养的宠物一样听话,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你觉得呢?”
“宠物……”方琬知眼眶又有些热,这次连面颊也开始发热,不敢面对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他也清楚自己太没有安全感,喜欢黏人,但是,他并不喜欢李彻这样跟别人介绍自己。
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李彻斥道:“不准哭。”
方琬知点点头,抿着唇角,努力不让泪水滚出来。
李彻又说:“你要是想让我高兴,现在就学两声狗叫,大声点,要让所有人都听到。”
他话没说完,方琬知的大脑就已经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李彻皱眉:“怎么,不愿意?”
方琬知摇头:“我,我不要。”
李彻摆出冷脸:“方琬知,你穿成这样来参加我的生日会,我已经很丢脸了知道吗!你还要不要我这个朋友了?”
方琬知仍然仓皇地摇头:“我不要学。李彻,你别这样对我。”
“要么学狗叫,要么,你就跟我绝交。”李彻逼他做出选择:“方琬知,别忘了,你从小到大就只有我一个朋友。没有我,你就真的变成孤零零,没人要的流浪狗了。再有人欺负你的时候,你也别来找我帮忙。”
“……我不要。”方琬知害怕被他抛弃,但还是没有因此而顺服,再一次说出了拒绝的话。
“你!”李彻失了面子颇为光火,正要再教育他几句,却发现方琬知在哭。
没有哽咽,也没有抽泣。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方琬知咬紧嘴唇,两手在身侧攥紧成拳,低头倔犟地用泪水来抗议他无理的要求。
李彻想再命令他不准哭,可突然间又觉得没意思透了。
他磨了磨牙,转身面对众人冷淡地说:“不用管他!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唱歌吧。”
作为今天的寿星,他的指令就是绝对的权威。一伙人各自收拾了东西,从方琬知身侧走出包厢,很快一哄而散。
李彻走在最后,离开前,将桌上摆着的蛋糕包装盒朝方琬知面前一推,嘲讽道:“吃剩下的,赏你了。除了哭没点用处的废物。”
他也走了。
方琬知独自站空荡荡的包厢里,用手背慢慢擦干了眼泪。
他没有去碰那个包装盒,缓了缓神,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准备回家。
来到大厅,外面仍是漆黑的雨夜。方琬知没有伞,也没钱打车,直直地便朝雨中走去。刚走出两步,突然被人从身后叫住。
他转过身,发现是领自己找包厢的前台小姐。她拿了把印着酒店logo的雨伞,亲切地笑着递过来:“您好,请用这把伞。淋雨会感冒的。”
“姐姐,谢谢你。”方琬知接过伞,低头看了看,又小声说:“明天我会把它还回来的。我叫方琬知,在十三中念书,班级是高二七班,班主任是李雯雯老师。如果明天我没有来还,可以去学校找我。”
前台小姐无奈地笑着点头,忍不住伸手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好,我知道啦。快回家去吧。”
方琬知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自己的蝴蝶标本还在包厢的饭桌上。他急忙跟前台解释,得到允许后,便乘坐电梯重新回到二楼。
方琬知在走廊里急匆匆地前行。
另一边,一个神情倨傲的少年单手插兜,边发消息边悠闲地转过拐角,眼前影子一晃,两人擦着肩膀撞到了对方。
“走路小心点。”段予哲皱眉提醒对面。
方琬知连忙停下来道歉:“对不起先生!”
段予哲随意地瞥了他一眼,顿时愣住,呆站在原地。而方琬知急着在保洁收拾房间之前取回自己的标本,道过歉便又紧张地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