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厅本是庵里一处破败而宽敞的佛堂，后来几经修葺，成了节日里最主要的聚集场所。此时厅里点了檀木熏香，插了青蕊腊梅，挂起了层层帐幔和珠帘，布置得喜庆而雅致。

明镜夫人已在正中的方几前坐定，几个姑娘正围着她说笑。这日她着了一袭杏色滚金边的对襟绫裙，云髻高绾微施粉黛，模样温和而庄重。如卿微微屈膝颔首向明镜夫人行罢了礼，一抬头瞧见苏妤和妙兮正朝自己招手，便走去同她们坐在一道。

苏妤周身飘着好闻的茶香，一件淡雅的翠绿衫子衬得整个人愈发的白净，仿佛一株秀气的翠竹。妙兮不愧是醉月楼的头牌，她并未费力气梳什么繁复发式，只将两鬓的发丝束起，各点缀了一只小小的蝴蝶发饰，衬着一袭月白的纱裙，反而有一种云深不知处的美，当真是四两拨千斤。

如卿一路上被拖曳的纱帛绊了好几回，此时在心里默默谴责了一番沁儿，一抬手将臂上挽着的锦帛都撇到一边儿去了。

苏妤抿着嘴望了如卿好一阵儿，笑道：“都道小如姑娘不爱红妆爱武装，要我说，这位妹妹便是一身武装也已是花容月貌了，若是像今日这般红袖添香呀，连我这女儿家见了都心生倾慕了呢。”语罢她顿了一顿，一面端详着如卿，一面从荷包里拈出一只胭脂盒来。“脸色还是要再红润些才好。”苏妤用手指沾了胭脂在如卿的脸颊上轻扑了一番，随后歪着脑袋左右瞧了瞧，十分满意。

妙兮小口抿着茶水，淡淡笑道：“可惜了这庵里都是些姑娘，也不知这秀丽容色的悦己者身在何方呢？”

如卿从苏妤手中钻出来，拈起一块梅花饼咬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莫来打趣我，人家不过是认认真真的凑个热闹罢了。人生在世，若是不投入些，哪来的乐趣。”

此时姑娘们陆陆续续进了厅来，互相招呼说笑着，气氛好不热闹。如卿在这喜庆热烈的氛围中有些思绪涣散，心不在焉的托着腮，望着眼前来往飘飞的五彩裙裾出神儿。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座席渐满。四周的青铜壁灯被一盏盏点亮，厅堂之上一片灯火通明。明镜夫人仿佛举起酒樽说了些什么话，引得姑娘们一阵欢笑一阵叫好。而如卿的思绪则飘渺在九州各国错综复杂的情势之中，和叶云溪难以预料的命数之上，对明镜夫人的话并没有听得分明。

“原来你在这里呐！”一只软和的手冷不丁在如卿的肩上拍了一下，将飘飞的思绪拍回了她的身体里。

如卿敛了敛神儿，抬眼一望，果然是柳蓉蓉。

柳蓉蓉叉着腰，眯着一对玲珑的丹凤眼望着如卿，笑道：“小如儿今个儿可真是好看得紧。”

如卿朝她谦虚的一笑，有些无奈的打趣道：“人人都来锦上添花一回，想不好看也不行。”

柳蓉蓉挨着如卿坐下，伸手拈了一只胡麻糯米圆子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道：“你说夫人奇怪不奇怪，争芳斗妍嘛，赏点什么不好，竟赏这么大一块黑炭。”

“赏……黑炭？”如卿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的重复了一遍。

柳蓉蓉将圆子咽进肚里，擦了擦嘴，伸手指着明镜夫人右手侧的矮几。

如卿瞧见那矮几上摆着的一只檀木托盘，托盘里有些个物件儿。

柳蓉蓉向后仰了仰身子，搂着如卿的肩膀道：“方才夫人不是说了？她有几件好玩意儿要赏给今儿晚上才貌最出众的几位姑娘呢！你瞧，就是那一柄翠骨扇，一方白玉砚，一坛龙涎香，还有就是那块大黑炭了。”

这时丝竹声起，阿娴和小芸起身以舞助兴。两人身披霓裳，扯出水袖缓缓起舞，身影流动之间裙袂翻飞，甚是曼妙。

如卿的视线穿过流转起舞的身影停留在那一方黑黢黢的木炭上，只觉得大不寻常。此时一位名叫安菱的姑娘吹起笛子为阿娴和小芸助兴，厅上响起一片热闹的叫好声。

如卿蹙眉盯着那木炭又思索了片刻，忽而想明白了什么，于是一把抓住柳蓉蓉的胳膊道：“要如何才能得到夫人赏赐？”

柳蓉蓉吐舌道：“你方才灵魂出窍啦？”语罢又朝着正在翩跹起舞的阿娴她们一努嘴道：“像她们那样儿，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夫人自会定夺。”

如卿颇有些为难的绞了一阵儿手指，在心里默默的细数着自己的长项。可想来想去，委实没有一件合适在此情此景施展的。这般纠结了半晌，如卿不甘心的望着柳蓉蓉道：“你可有什么拿手活儿能拿出来遛遛的？”

柳蓉蓉吸着鼻子摇头道：“我倒是想，可我除了会梳头，其它什么都一窍不通。”

如卿凝神思索了一阵儿，一抬眼正瞥到梅瓶里盛放的腊梅花，于是灵光一闪，抿嘴笑道：“待会儿你呀，就上去表演梳头。”

柳蓉蓉奇道：“不妥罢？梳头有什么好看的？”

如卿一抬手，抽出了柳蓉蓉发髻上的长簪，眨眼笑道：“听我的便是，待会儿你只管使出浑身本事来，梳个最美的花样儿给大伙儿瞧瞧。”

此时厅上一曲舞毕，苏妤支起一方茶台，就着雪筝流水般的琴声施展起茶艺来。

如卿在心下默默盘算一番，悄悄招来沁儿，催她去房中将素致取来。

望着沁儿不明所以的小跑着出了大厅，如卿只觉得心中莫名的兴奋了起来。

嗯，那块被柳蓉蓉嗤之以鼻的黑炭，若是自己没看错，应当是赤水炭。

说到赤水炭，只要听过这名字的人，便都知道它稀世难求，一两黄金也难买一两炭。传说此炭致密如墨玉，燃时有奇香，香气可愈百病，三天三夜方熄，余烬白如飞雪，残香百日不散。这稀世罕有之物乃是多年以前赤水国向边王进献的贡品，因数量太过稀少，众妃子曾为了得到一方赤水炭而争得头破血流，将后宫闹腾得鸡犬不宁。后来王后下令将贡来的赤水炭先收归国库，逢年过节时再按品级分赐各个妃子公主，并在每一方炭上都用金印打上了主子的字号，至此风波方才平息。

所以这赤水炭的轶闻，在边国的皇亲国戚中可谓人人皆知。但真正见过其物的，恐怕却没几个。此时那块黑黢黢的木炭，除了本身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它或许可以揭开明镜夫人的身份之谜。

若今日的明镜夫人就是曾经的明镜公主，那么她身旁那檀木托盘中的炭块应当便是赤水炭，炭身上应当有金箔印上的“明镜”二字。

然而这猜测究竟是对是错，还需要拿到那块木炭，亲自瞧上一瞧才能知道。

此时残阳尚有余辉未褪，半轮淡白的月牙已经缓缓升入空中。才一入夜，玉华厅内已是热闹非凡。众姑娘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使出自己的绝技来，令人瞠目结舌。妙兮甚至左右手同时提笔赋诗两首，字迹秀丽文采斐然，引来一片叫好，明镜夫人亦面露惊喜之色。

柳蓉蓉两杯梅花酒下肚，面色酡红。如卿朝她使了个眼色，轻轻推她起身。柳蓉蓉有些晕头转向的来到大厅正中，将插在花髻上的簪子一支支抽出，抖开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

一众姑娘面露奇色，不明所以的窃窃私语起来。柳蓉蓉大约真是醉了，就着苏妤的茶台架起一面铜镜，微眯着一对丹凤眼半卧半坐下来，抬起一双素手漫不经心的绾起发丝来。雪筝本一直坐在侧席抚琴，见此情景不禁顿了一顿，空留下半个音符在空气中飘荡。

如卿吸了口气，负手持剑走到大厅的一角，同时向满脸疑惑的雪筝点头示意，请她继续弹奏。雪筝有些犹疑的拨出了一个音符，伴随着“咚”得一声，如卿脚尖使力旋身而起，持着素致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圆弧来。

这一剑正削下了梅瓶中一朵正在盛放的腊梅，淡黄的花朵颤颤巍巍的停在剑刃之上，娇嫩剔透，十分好看。众人一时之间不及看清花朵从何处而来，都发出一阵惊叹。

如卿继续转身上步，一踢腿翻了一个筋斗来到柳蓉蓉身边。翻腾之间长剑平移，腊梅花仍然落在剑刃之上，花瓣微微颤动。此时柳蓉蓉已经绾好了一边的团髻，如卿弹起剑刃上的花朵，用剑锋轻轻一挑送入柳蓉蓉的发髻之中。乌黑圆柔的发髻衬着冰清玉洁的花朵，甚是好看。

看到此处，方才一头雾水的姑娘们都拍着手叫起好来。如卿也来了兴致，一番闪转腾挪，依次斩下七朵盛放的腊梅，用剑刃错落有致的插进柳蓉蓉的发髻中。霎时间厅上满溢梅香，柳蓉蓉却一根发丝也未断。待琴音落时，如卿收起剑势，拈起剑刃上的最后一朵腊梅嗅了嗅，插在鬓边，含笑道：“一时兴起，以剑簪花，献丑了。”

四下里静默了片刻，忽而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叫好声来。如卿一边为自己的急中生智洋洋得意，一边在心下暗暗盘算，这块人人嗤之以鼻的黑炭，笃定是落入自己囊中了。

众人的喝彩声尚未平息，遥远的天边忽而传来“咚”得一声闷响。不知哪个姑娘欢呼道：“快来瞧呀，好美的烟花！”

于是一眨眼的功夫，女孩儿们便如一群欢快的雀儿一般跃出厅堂来到院里。冬夜里空气清冷，偶有小雪飘落。在姑娘们的惊叹中，远处还未黑透的天空中升起两颗璀璨夺目的金珠，转瞬即绽放为漫天的华彩，随着风流云散消逝不见。

如卿独自立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仰头望着流光四溢的烟火，脑海中不觉浮现出简泽的面孔来，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看来锦华府那位大人物的盛宴开始了。”妙兮挽着满头梅花香的柳蓉蓉，不知何时站在了如卿身旁。

听到“锦华府”三个字，如卿心头不自觉的一沉，勉力敛神儿道：“锦华府今夜有宴？瞧着阵仗倒是不小。”

妙兮面色淡淡，缓声道：“那煜王这番设宴并不在锦华府中，而是摆在了太泽城的城墙上。说是为了庆贺近日来的连战捷胜，要大宴所有的太泽百姓。”

如卿觉得太阳穴一紧，惊诧道：“当真有此事？怎么我竟从未听闻？”

柳蓉蓉紧了紧自己的披风，抱着双手插嘴道：“当然是真的，今日一早在城墙上张贴了好大的告示呢。”

妙兮用手指抵着下颌望天道：“那告示上，好像还提到了什么加封……什么品……”

柳蓉蓉继续插嘴道：“瞧你那记性，是加封女官。那告示上说，今晚宴席上要特别加封一名一品女官。可听传闻说，那女官竟是个哑巴。……哎？！！喂！！你这小丫头要去哪儿啊？！”

柳蓉蓉的叫唤声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如卿只听见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在冷寂的暗夜中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