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至,到了分别的时刻。
吕云没走出房门,只让小弟子给楚玥带了句话,让他自己保重,在北边过得不如意了,就回清荷山,不管到时候他是什么身份,清荷山都会有一席之地。还让楚玥转告唐中,臭小子再不回家一趟,这辈子就别再回来。
楚玥一一应下,嘱咐小师弟多多看顾师父,随后朝着吕云住处遥遥一拜,坐上了回城的马车。
车轴甫一转动,楚玥立刻掀起帘子回头凝视起暮色中的清荷山。
“子钰,怎么?”谢长歌以为楚玥是想起了什么要事忘说,连忙询问。楚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谢长歌往远处看。
眼前的清荷山带上了一层雪白,此刻人还在山脚,连矮山都显得高大了起来。
“再多看一眼,以后大约也回不来了。”楚玥说。这是自己长到十四岁的地方,这十四年的光景,同清荷山千年屹立的时光比起来,当真算不上什么。可人生百载,倏尔即逝,这十四年,埋葬了他此生最无忧无虑的年月。
回到王府时已经入夜,青松备好了晚膳,楚玥却没吃,把人都叫进了书房。
“明日我要进宫一趟,青松你提前备好马车,让车夫在城门口接应,还要出城去渡口联系船家。之后就回来和故之一起收拾细软,把重要的东西都带上,药材、吃食、银两都不要忘记。”
“故之,你带了暗卫过来对不对?他们来金陵数月,对周边地形也应当熟悉了,想办法把两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带出王府,能不能办到?”
谢长歌点头,确定计划可行后楚玥说:“你们午时就行动,尽快出城,在渡口等我。不过我猜,皇兄不会这么轻易放你们离开,但一定要想办法周旋,最迟未时,事情一定会出现转机,城门必然会开,届时,你们什么都不要管,直接到渡口,等我一起……回长安。”
“子钰,你确定自己进宫以后还能出来?”谢长歌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眼皮,朝楚玥问道。
楚玥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
“楚子钰,我不傻,你跟我讲清楚,你凭什么出得来?”
楚玥凑近谢长歌,在他耳侧轻声说了一句,随后笑着说道:“再者说,我二哥在抓住我的错处之前,还不敢动我。”因为楚琛害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唯恐自己被挂上手足相残的牌子,因而这些日子没有动宁王府,并不是因为不想动,而是在寻找动它的理由。
“可是……”谢长歌很想陪着楚玥一同进宫,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他都知道这样是行不通的,一旦自己身份暴露,所引出的祸事就不仅仅会威胁到宁王府,而是整个北朝。
父亲纵容了自己前来金陵的任性举动,自己不能再给大离添哪怕一丁点儿的麻烦。
换朝服时,楚玥目光在小腹上停了许久,侧过身的时候,似乎真的有了些许隆起。但孩子还太小了,二哥根本看不出端倪,可相对的胎息不稳,自己身体又不像常人,外强中干,这次进宫危险最大的,一定是自己的孩子。
还好对谢长歌隐瞒了孩子的事情,否则对方绝对不敢让自己冒这个险。
“子钰,方才朝我你说的办法,若是不成呢?”谢长歌站在外间,贴着门帘朝楚玥担心地问道。他不是个婆婆妈妈的性格,但事关楚玥的安危,实在没办法从容不迫。
楚玥迅速穿上了朝服,语气中带了些许严厉与训斥:“自古大战,未开战先言败,都不吉利。我在战场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每一次都不会给自己找退路,大不了就是个死,你怕什么?”
“我当然怕……”
“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吗?”楚玥笑道。
谢长歌忽然想起来唐中为楚玥配的那丸假死的药:“你是说黄泉过?”
“对。”楚玥说,“我当初离开塞外的时候,师哥多给了我几颗,就是怕有一天不得不用。所以如果真到了绝处,我会找机会服下药,解药在墨竹手里,介时你们想办法把我的尸身弄出来,就能再次金蝉脱壳了。”
谢长歌这才放心,无论如何,子钰能有脱身的法子,再好不过。
安顿好府里上下,楚玥才出了门。
其实他手里,根本没有什么黄泉过,即便有,怀着身孕的自己也不可能服下。
楚玥广袖垂在腰间,手掌轻轻碰了碰小腹,低声说:“我们父子,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离开金陵,做父亲的,绝对不会牺牲你,自己一个人独活。”
到了宫门,楚玥下马,沿着青石砖路,缓步走向勤政殿。
寒来暑往,这条路他走了数十年,从初入朝堂的懵懂皇子,一直走到权倾天下的宁王。
那时的自己要多天真有多天真,以为只要丹心报国,就能改变这个腐朽不堪的天下。但是浴血厮杀过后,回到朝堂,等着自己的还是误解与审判。现在的南昭,与十年前的并无不同。
楚玥在勤政殿外递了劄子,黑墨素锦,一笔一划写满了字。从少时初入宫闱便代兄出征,写到四哥去世,自己带兵征讨南疆三十六部,最后写到自己铁马十年,伤病缠身,希望能辞官归隐,不问朝政。
楚琛年龄大了,发了福,一双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凤眼被脸上的肉埋住,成了细细两条,完全看不出这人当年也曾有着和楚玥相似的隽秀容貌。
楚琛将楚玥递上来的劄子反复读了许多遍,仿佛生怕错过了什么他必须要仔细揣摩品味的细节。
许久后,劄子才被合上,楚琛晃了下头,朝左右吩咐:“你们退下,让他进来吧。对了,如果我没有传唤,任何人不准进来。”
宁王广袖低垂,眉目轻敛地走上了正殿,端的是一派霁月清风。楚琛打量着对方清瘦的身子,又想起被藏在银制面具背后的俊秀眉眼,心中涌出了几分嫉妒与留恋,这样的五弟,让他想起了自己一去不返的年轻时光,想起了自己年少时蓬勃的野心。
“子钰,你是朝廷的肱股之臣,皇兄社稷的倚重,怎么能说辞官就辞官?简直胡闹!”楚琛捋起自己修剪讲究的胡须,朝着跪在地上的楚玥,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话把态度表现得太明显。
楚子钰,你生死都是我的狗,嗅到了危险想跑了?没门。
如今宁王的声望已经超过了皇权,在朝中的势力也日益增多,想要全身而退,已经是不可能了。
一代明君,不能被百姓戳着脊梁骨说自己苛待功臣,更不能落下手足相残的把柄,如今留给宁王的路,只剩了两条。要么被关在天牢里了此残生,要么就是死,此外,再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当年时局动荡,皇兄无人可用,臣弟本是羁旅之人,无心朝堂,但不得已又留下为皇兄分忧。眼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我大昭山河已不需臣弟插手。臣弟此生唯望畅游天下,望皇兄成全。”楚玥叩首,用尽可能显得诚恳的言语说道。
楚琛冷笑,从座位上起身:“要是当真如此,那皇兄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但我倒是听说,宁王府里最近多了一人,说是投奔你的江湖旧识,却器宇不凡,绝非等闲之辈。楚子钰,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楚玥心下一凛,知道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吐露谢长歌身份:“皇兄说笑了,那人自然是我师门的旧识,不信您可以派人去清荷山问问我师父。皇兄总不会觉得,堂堂一国太子,会为了我这个玩意只身一人跑来别国都城吧?”
“确实……但为了确定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可是准备了一个大礼,你猜现在城门口,有谁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