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歌气喘吁吁跑到楚玥帐前时，楚玥刚刚练兵回来，鬓角还挂着汗珠，面具摘在一旁，拿着绢布擦拭额上的汗。

身份泄露后，楚玥反倒觉得释怀，不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不管人前人后都把自己藏在那张面具里，似乎他戴着这张面具，并不是为了躲避南昭朝臣们探询的眼光以及被北离发现身份后的难堪，唯一的目的就只是躲避谢长歌的耳目。

谢长歌站在帐外，不敢进去。自己连鞋都没顾得上穿，直接跑来过来，这副模样实在是丢人，子钰看到了，会不喜欢的吧？

“你想在外面待多久？还是进来吧。”楚玥开口，吓了谢长歌一跳。

他掀开帐子，进到里面，刚想开口询问楚玥何为知道自己就在帐外，但看见眼前人的瞬间，脑内一片空白，把想说的话忘了一干二净。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楚玥瞥了他一眼，随即戴上了面具，“呼吸声太吵，想不知道也没办法。”习武之人五感比旁人好些，也是自然的，否则昨夜的射向谢长歌的箭也不可能被第一时间发现，离国太子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

楚玥上下打量了谢长歌几下，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回事，太子殿下已经落魄到连双鞋也穿不起的地步了吗？”

谢长歌顾不得同楚玥闲聊，没有回答他自己为何穿成这样跑了出来，开口便直奔主题：“你还活着？”

“对啊，托殿下的福，我还活着……来，坐吧，别跟我客气了。”楚玥给谢长歌斟茶，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东宫朝夕相伴的岁月，但楚玥随即说出的下句话，却将谢长歌拉回了现实。

“……毕竟，太子殿下到底是个什么德性，我比旁人看得还要清楚些。”

是呀，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子钰不可能不清楚的。

“我是混账。”谢长歌端起杯盏，苦笑道。杯里的茶是普洱，比寻常茶叶还要苦些，眼前的子钰，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只能喝得下竹叶茶的江湖少年了。

“别这么说，太子殿下如今的贤德，我也稍微听说了些。”楚玥又摘下了面具，一双凤眼盯着谢长歌，满脸上都是带着讥讽的玩味，“对了，方才我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改正一下。当年的楚玥确实死了，现在殿下眼前的人，是宁王。”

当年的子钰，温和内敛，总是笑着，纵然有些脾气，也不会轻易地表达出自己。

兴许死在十年前的人，不仅仅只有自己。谢长歌眼前的楚玥，虽然长相没变，但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说不出是变得更加肆意鲜活，还是将真实的自我彻底隐藏在了伪装之下。

谢长歌近乎贪恋的看着楚玥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变了又如何？自己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又凭什么要求旁人要一如往昔？

楚玥注意到了谢长歌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朝他说道：“当年我逼着师哥给我配了药，扔下临渊，假死逃回了大昭。你埋在皇陵的那个人，是饿死街头的乞丐，被古尔真用幻术变成我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你可能也早都听说了，我现在过得特别好，功成名就，大权在握，当年没能实现的野心，也早都成为了现实。”

“对了，你一定也知道，我回到金陵后不久，就娶了亲，生下了两个孩子，现在一家团圆，很幸福。我夫人很漂亮，是个温柔娴静的好姑娘，我很爱她。”

从前南朝那个横冲直撞宁愿头破血流也不肯向形势低头的五皇子，现在变得连扯谎的时候都一脸真诚，提及自己的夫人时，甚至勾起了嘴角，仿佛离开长安后的岁月，自己真的有幸遇到那么一个人，相伴相知，许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

“所……所以……”谢长歌嘴唇抖动，甚至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不要我，也不要临渊了，对吗？有了别的孩子，就不要临渊了？是不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孩子，你才不想见他？”

“对呀，太子殿下难道今天才知道吗？那段不得已困在长安的时光，即便是我现在想起来，依旧感到遍体生寒。好端端的，殿下，又哭什么呢？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哭起来的样子，特别丑？”说这话的时候，楚玥甚至没有意识到，临渊虽然从小到大没有见过自己，但心里不痛快就会开始拿刀子往别人心里捅的习惯，却跟自己学到了十成十。

这是被爱着的人才有的特权，寥寥几句话，就能把别人的心都伤透了。

但看着谢长歌朝自己流眼泪的样子，楚玥心里痛快极了，仿佛自己从前一个人坐在深宫流下的那些泪，报应不爽，全都被还回来了。

“子钰，我不信……我不信……”谢长歌固执地说着，“我记得，记得你说过，自己从小不喜欢姑娘……”

“从前年少，误入情障，以为眼前人便是天下最好的人，便不管不顾地托付了，以至于后来遭遇种种，如今再看，那时的我，也纯属活该。后来遇见了我夫人，突然觉得，姑娘其实也挺好，至少她们知道人心可贵，不会拿着我捧出的心喂狗。”楚玥垂眸，睫羽遮住眼下小痣。

“我从小在山里长大，三纲五常的，没人教我，便也没学过，长大了，更是再也学不会。殿下想要的，是个听话贤良的后妃，替你辖制三宫六院，辅佐你开疆拓土，但我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当年烟柳坊里，两人最后的争吵。当时谢长歌说，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寻常，更何况自己是一国储君。楚玥冷笑着反问谢长歌，若今日与花魁春宵一度的人是我，你也会原谅吗？

谢长歌那时喝了酒，心烦意乱，开口说的，便是三纲五常。夫为妻纲，世上没有妻子偷人还要丈夫隐忍的道理。

真可笑，身为人夫，喜欢谁，想要谁，不过是一句话，妻子不能妒、不能怨，可是做了妻子的，若是一颗心没有全心全意放在夫君身上，便要被戳着脊梁骨，换到一纸休书。

谢长歌心里疼得厉害，攥紧了前胸。眼前人口口声声说着不再怨，不再恨，但若是真不怨了，又哪里来得这么些怨言？

“我错了，子钰，我错了……”谢长歌跪在楚玥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楚玥自幼习武，力气比谢长歌要大，但不知为何，此刻手被对方死死攥着，完全无法挣脱。

“当年事，早在当年就已经了了，你何错之有？”楚玥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像腊月枝头的冰霜，“若真有错，也是我错，错在认人不清，自己活该。谢长歌，你给我松手！”

谢长歌恍若未闻，反而变本加厉，死死抱住了楚玥。

“楚子钰，你说的一句话我都不信。我虽然不清楚你这些年到底过得怎么样，经历了什么，但你一个天生的断袖，对着女人根本不可能有反应。你骗我你有了别的男人，我都信你几分，可若是说你娶了姑娘回家，我是丝毫也不会信的。你的那两个孩子，是谁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谢长歌声音沙哑，但说出的话却半分不差。

谢长歌虽然天资平平，可在朝堂沉浮了十年，再钝的刀都能磨出锋来，更何况他本也不是蠢人。

“你有这本事在这里疑心我话里的虚实，不如那这能耐去想想昨夜的暗箭到底是谁放的？”昨夜的暗箭是辽军离开后射出的，显然不是对方的手笔，极有可能是自己内部出现了叛徒。

“转移话题，心虚了？”谢长歌现在不想和对方聊军务，他要找的，是能彻底证明楚玥在说谎的破绽。

楚玥确实心虚，不耐烦地想要挣开谢长歌，谢长歌拼尽全力想要抵挡楚玥的挣扎，却重心前移，直接讲楚玥扑倒在了地上。

谢长歌的头紧贴在楚玥的胸膛，楚玥则被死死压在了对方的身下。两人都懵了，握着的手一时间忘记松开。

楚玥的心跳声，飞快地剧烈了起来，谢长歌贴在他的胸前，本应被藏在胸腔里的声音，毫无偏差的传到了他的耳中。

此举并非谢长歌本意，两人几乎同时红了脸，想要分开。谢长歌慌乱起身，完全忘记了小臂还有未能愈合的伤口，过程中一个吃痛，再次重重地跌了回去。

这一番乌龙般的折腾过后，谢长歌感受到了楚玥身体的反应，自己的腹部被十分明显地顶着，连带着他自己，也跟着起了变化。

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到了极点，楚玥又气又恼，涨红了一张脸，沉声说道：“谢长歌，给老子爬起来。”

谢长歌慌忙起身，接着又听到身边人怒道：“滚出去！”

谢长歌暗说了一声来日方长，拍了几下身上的尘土，迅速朝帐外走去。

尚未走出帐子，一双木屐横在了他的眼前。

“赏你穿了。”

谢长歌受宠若惊地拿起鞋子，回头看了一眼楚玥。楚玥背对着他，连正脸也不愿意给。但谢长歌注意到，他的耳尖仍泛着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