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真和唐中将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藏匿在道旁的树林里,冷眼看着送葬的队伍。
太子亲自扶棺,全城缟素,使这场葬礼声势浩大到了极点。
谢长歌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被人群簇拥着,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漫天的纸钱如同冬夜里的雪,混杂春色里,把风都带冷了。
“你说,人是不是犯贱?活着的时候不珍惜,非得等到死了,才知道追悔莫及?”唐中见不得谢长歌这副样子,怒不可遏地一拳锤在了树干上。
古尔真握住唐中被树干蹭得发红的手背,放在怀里暖了暖,之后从后方抱紧了唐中,在他耳边低语道:“我同他不一样,跟我回去吧,我会让你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王妃。”
目送着送葬队伍彻底消失在了荒野,唐中才说道:“我也同子钰不一样,你若负我,我定想方设法杀了你,随后浪迹江湖,逍遥一生。”
“走吧。”古尔真转身走向停在林子深处的马车,“索性东宫里还有墨竹和青松,很容易就把人给换了出来。”
唐中跟上了古尔真的脚步,走到马车旁,挂上了故作开心的笑,对车里的青松说道:“小青松,中哥带你去看草原,喜欢不?”
青松掀帘探出头来,随后被坐在外头的墨竹抱下马车。他皱着眉说道:“可是小殿下不能跟我们一起……”
“以后年年岁贡,我都跟着来,帮楚玥看着小家伙。”古尔真单手搭在唐中的肩头,眯起眼睛,“如果谢长歌对他不好,也总有办法把人接走。时辰不早了,再不走,谢长歌追来了,咱们谁也走不成。”
马车辘辘,唐中坐在车厢里,摸了摸身侧沉睡的人,想起他们去年刚来长安的时候。
这城门嵯峨,与金陵的清隽千差万别,却没想到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也大抵天下各处都差不多,不是这里不如意,就是那里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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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歌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如何扶着棺材去往的皇陵,如何看着楚玥下葬,看着那扇石门被守陵的侍卫关闭的了。
回到东宫后,他就将自己关在了与楚玥大婚时用的宫殿里,闭门不出,终日沉默着,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失去楚玥的日子变得灰暗混沌,似乎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雾气,万事万物都变得虚假,连自己也似乎不是活着的了。
“时轩,陪我出去走走吧。”这是楚玥下葬后谢长歌说的第一句话。
时轩很高兴,至少这证明殿下是在慢慢恢复如常的,但谢长歌随后说出的话,却令时轩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说,陪我出去找找子钰吧,他好久没回家了。
时轩想问谢长歌,太子妃已经不在了,殿下去哪里能找到他?但当他看着谢长歌那张憔悴的脸后,却一句话都不忍心说出口了。
如果这样能让殿下不那么难受,他愿意一直陪着谢长歌天涯海角去找楚玥。
宫人进了内殿,要服侍谢长歌洗漱更衣,但谢长歌却在宫人触碰到自己的时候猛地朝后一缩,似乎受到了很大惊吓。
宫人们吓得跪在了地上,纷纷朝太子告罪。
时轩耐心地告诉谢长歌:“殿下,宫人们不服侍您更衣,您怎么出去?”
“谁都不准碰我,子钰不喜欢我跟别人靠得太近,他会不高兴。”谢长歌说着翻出柜中的衣袍,自己套了上去,随后对着铜镜笨拙地开始梳头。
若是时轩记性能再好些,大约就能记起,谢长歌今日的衣着打扮,与初见楚玥那天是一样的。
清风小筑里,快嘴李坐在老位置,早春的时节就开始摇着梅花扇,两指间夹着一块醒木。
兴许年龄大了的人,讲的故事总是翻来覆去的那几个,今日的快嘴李,说的竟还是初见那日的楚汉之争。
醒木一拍,满堂皆静,只听快嘴李声情并茂朝台下众人讲道:“那霸王骑着乌骓宝马,把虞姬娘娘带去了户部山腰。只见小小山上,凤阙龙楼拔地而起,丝竹管弦连天而来,戏马台前,天上人间,好一个气派模样。”
“虞姬娘娘看着百尺戏马台,非但没有欢心,反而落下泪来,朝霸王质问道:‘大王此番做派,与那兴修阿房宫的暴秦又有何种区别?妾年方十六,结发配君,与大王同生共死数载,想要的又岂是这无边的富贵?’”
谢长歌看着眼前一身素衣的说书人,恍惚间想起自己曾在半醉半醒间,从子钰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话。他问他,我嫁予你,想要的是你中宫皇后的位置吗?那时的子钰大着肚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用尽了全力。
可惜自己偏偏跟故事里的霸王一样,什么都不懂,以为自己想给的,就是对方想要的。所以项羽失去了他的虞姬,自己也终究失去了子钰。
谢长歌仰头看向二楼,紧挨着看台的位置,似乎对坐着两个人,一个红衣似火,一个碧衫如水。穿碧衫的青年正对着自己,端着紫砂茶盏,将饮未饮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谢长歌,便朝着他的方向微微笑了笑。青年弯着眉目,明眸皓齿,眼尾的小痣如晨起时草间附着的露水,就那么轻轻一点,却衬得整个人更加灵动清澈。
谢长歌的心如同被锐箭刺中一般,猛地疼了一下,时光似乎交错开来,使他忘却了一切,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上了二楼。
“子钰!”谢长歌跑得太快,几乎摔倒在桌边。
可到了地方,稳住了呼吸,才发现空荡荡的桌椅上,根本没有那个朝自己笑起的碧衫公子。
怎么可能?!
子钰明明就在这里,朝自己笑,等着自己带他回家。
可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
“时轩,子钰去哪儿了?”谢长歌冲着身后姗姗来迟的时轩问道。
时轩不忍心告诉谢长歌真相,却也没办法继续由着他发疯,于是开口道:“殿下,这是张空桌子,兴许是殿下看走眼了,咱们不如再去旁的地方找找?”
谢长歌失落地坐在了那张桌上,点了一壶竹叶茶。
竹叶茶并不名贵,甚至算不上好茶,可是楚玥爱喝。
唐中总笑话楚玥,说他命里没福,喝多名贵的茶都嫌苦,非要喝再寻常不过的竹叶茶。
楚玥总笑着辩驳,说君子爱竹,竹叶自有寻常茶叶没有清幽淡雅。
谢长歌静静地品了半天的茶,似乎也终于明白了楚玥为什么会独独喜欢竹叶茶。
快嘴李的书说完了,客人也渐渐散去。谢长歌出店的时候,被这位说书人叫住了。
“我还记得公子,不过,之前与你同行的另一位公子怎么没来?”开门做生意的人,兴许记忆都不差,快嘴李依稀记得去年总是在这里碰面的有情人。
谢长歌恍惚回神,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曾经,他苦笑着对快嘴李说道:“我做了些错事,他跟我闹脾气呢,人跑出了家,我跟府里的管家正找着呢。”
快嘴李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道:“公子可要珍惜眼前人呐……南朝的楚郎,嫁到咱们东宫才半年,人就没了。听说他在东宫的时候,太子常常流连烟花柳巷,常因此与其置气,直到人没了,太子追悔莫及。但人没了就是没了……”
谢长歌没能听完快嘴李的话,就快步走出了清风小筑。
那些话宛若世上最锐利的刀锋,几乎要刺进自己的三魂七魄当中。
原来天下人早都知道,自己对子钰……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