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劲柏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沈序是在吃过晚饭后跟他提了何妍熙的院子那边炭火不足。
“这件事我会跟云兰说一声的。”沈劲柏听完后忍不住皱了眉，雪天太冷，没有供暖的东西怎么过？
李云兰是沈劲柏的妻子，这件事和她提一提也行。
得到沈劲柏的肯定后，沈序心里又记着沈君珏的请求，等到入了夜才去找了沈长新。
沈长新的事情已经忙完了，看儿子来找，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这么晚了，不去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沈序瞧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没办法插手这件事，可是又答应了沈君珏，犹豫了一会儿道：“我今天……去……去看何姨娘了。”
沈长新一顿，随后看向他的眼睛，说：“噢，你娘知道没有？”
“没有。”
沈长新点点头，也不说话。沈序只好继续往下讲：“君珏跟我说，何姨娘想见见你。”
沈长新看上去不太高兴，问：“她怎么不自己说？”问完，就想起来平日里女儿看自己的目光里都带着胆怯，一点亲近之情都没有。
沈序摸不准沈长新的意思，他就是带个话的人，说完就算是完成了。可是眼下这个情形，走掉似乎不好？
“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你不用管。”沈长新看出来沈序有点不知所措，等他说完这句话明显松了口气。沈长新被他搞得在这个时候都有点想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说：“什么事都揽着，得亏你是我儿子。”
沈序：“……”
“你这个毛病得改。你要知道，你不是救世主，帮不了所有人。”沈长新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我也不想你去做救世主。”
沈序有些窘迫，只好点点头应下了。
“回去吧。”沈长新又低下头去看桌上未收拾完的文件，“这些事你不用插手，让我自己拿主意。”
听到这话，沈序觉得何妍熙的愿望大概是要落空了，沈长新本就不愿意纳妾，更何况，她还是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方法。
看着沈序离开，沈长新坐在桌旁，心里已经乱了。他望着窗棱，思绪回到十八年前。
他是在春天到的江南，尝尝听人说，从前江南烟雨濛濛，青山黛瓦，流水人家，如画一般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如今这样纷乱的年代，那里会是个什么景象。
临走前，他告诉妻子会快点回来，年幼的孩子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撒手，还是他许诺回来时给他们两个带玩具才委委屈屈的答应了。
才来到江南的那天，天下着小雨，浸湿了青石板路，水珠慢慢的滴落，悄无声息地，就融进石缝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碰见了何妍熙，狼狈不堪的，落魄小姐。
“……先……先生！求你！救救我……救我！给我一点钱！求你了！”何妍熙抓住了他的衣角，眼睛却没有看他。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在街边露宿了几天几夜，吃喝都没有着落，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他犹豫了一阵，小声问：“姑娘家在何处？我叫人送你回去。”
这人的衣着不像是贫苦的人家，仅仅是脏了些而已。
何妍熙眼里落下泪来，哽咽道：“没有了……我回不去……”
想来想去，他也没有好的办法，可是把她丢在这里的话，是不是有点……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只给了这个女子一点钱。
再遇到是何妍熙被街头的流氓拉住要强行带走的时候，何妍熙拽不过，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这个流氓被人拦下了。
何妍熙没有抬头，低头捂着脸哭了。面对姑娘哭泣这种事，他向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平时在家惹韩湘故生气，也是如此，气得韩湘故骂他木头做的。
就在他想办法的时候，何妍熙擦干了眼泪，低声说：“多谢先生相助。”
“……没事。”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姑娘手心里攥着一个有些发硬的馒头，旁边有个人，举着根木头，骂道：“死娘们，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叫你死远点你怎么还赖在这不走！真他妈晦气！”
何妍熙遮着脸，一句话也没有反驳。从前……不会有人这么和她说话，在家里她是唯一的孩子，要什么就有什么，这般境地，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他刚好从对面的饭馆里出来，见到这个场景，先是一愣，随后就叫身边的人去解了围。
“先生，您家……缺女佣吗？”何妍熙第一次抬眼看他，小心翼翼的问。
这种事情他不管啊，应该是不缺的吧？不然韩湘故会和他说的。
见他不说话，何妍熙有些着急了，抢着说：“我……我可以学的！我学的会很快！你……给我一个机会！”
“……好吧。”
后面的事情沈长新不想再回忆了，所有的事都偏离了他的预期轨道。
“先生！您不能丢下我！我……我怀孕了！”
“……从一开始，我就没同意你，你毁了我。”
沈长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带着何妍熙回的家，从那天开始，家里就多了这么一个陌生人，隔在夫妻之间，磨得人心都碎了。
沈长新是不想去看何妍熙的，一点都不。
他慢慢收拾了东西，关上书房的门，没有朝何妍熙住的地方去。
夜里的雪下得很大，温度也低得吓人，一片安静笼罩的深夜里偶尔会有只有撑不住雪落，扬起簌簌的低喃。
沈君珏已经去睡了，何妍熙躺在冰凉的被褥间，一点睡意也没有。
江南是个多情的地方。
何妍熙阖着眼眸，静静地想，养出了她这样自作多情的人。从前郎君佳人的话本，倒是骗人的居多，偏生她又信了。
她把自己的年月丢了，也毁了人家想要的恩爱，她这一辈子到底图了些什么？倘若从头来过，该多好啊。
是她自作自受。
三天后。
连续下了几天的雪，在这天停了下来，整个北平都掩没在孤寂之中，好像没有一个人生活在这里一样。
何妍熙是昨天夜里走的，身边只有沈君珏。沈君珏去告诉沈长新的时候，只是得到一句“知道了”，就再没别的话。
她谴责不了父亲的行为，三个人当中总要有一个先退场，后面的日子才能好过。可是这不代表她不难过，假如父亲有一点点情绪波动呢……
沈家草草地举行了葬礼，在城外找了墓地将何妍熙埋了，就算尽了最后的义务。
沈君珏抿着唇，眼里含着泪，忍着没哭出声。望着新起的坟，湿润的土盖过了雪，压下去一层水，像是魂灵哭出的最后一点泪。
终究不过是风雪送旧人，旧人葬他乡。
“回家吧。”沈序今日本来是没来的，后来没过两天见沈君珏迟迟未归，寻思一阵家里就自己是个闲人，就出城来寻人了。
沈君珏不作声，沉默着看向沈序，随后眼帘一低，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你不回家，总要有人来找你。”
沈君珏努力忍着眼泪，小声说：“……我又不是很重要的人，晚回一点也是没事的吧。”
沈序递给她一方手帕，说：“哥哥是没用的哥哥，帮不上一点忙，但是妹妹是唯一的妹妹，怎么会不重要呢？”
北平的霜天很冷，多少冻得人心疼。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何妍熙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沈君珏和以前那么多年一样，住在偏远的小院，只是这次换成了一个人。
“欸，好不容易见了面，你怎么还不高兴啊？嫌我烦了？”梅梁新只知道沈家死了个姨娘，看他们家举办的葬礼就是走个形式，就没多在意。在家闷了几天又想把沈序给拉出来。
沈序有些头痛道：“小松黏着我呢，丢不开。”
“孩子嘛，又不影响事，带着一起去玩玩。”梅梁新笑嘻嘻的，“天天在家闷着，聪明孩子也会变笨的。”
“总归不是我的，我去问问，你先等等。”沈序摸摸沈松鸣的头发，“你在这里陪陪梅叔叔行吗？”
“好。”沈松鸣也想出去玩，就是没人带他去，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希望，叫他干什么他都乐意。
沈序去找了韩湘故，刚巧李云兰也在。两人都在温敏那里坐着，陪老太太聊天。
“要不你把小松来这里来吧，孩子闹腾，带街上去难免要麻烦人的。”李云兰听完沈序的来意后说。沈序估摸着沈松鸣在家也待烦了，轻轻一笑，道：“小松乖着呢，不妨事。”
李云兰担心沈序说的场面话，她嫁来沈家的那年刚好沈序出了国，她对沈序不了解，只在这几年里听佣人们说二少爷脾气好得不得了。
“欸，就让他去吧。”韩湘故开了口，“打他回来那天，小松就天天往他那去，也最听他的话了，不闹腾的。”
听婆婆这么说，李云兰也就松了口，朝沈序一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沈序摆摆手，意思是不麻烦。韩湘故叮嘱他说：“牵好小松，注意一点。”
“好，我肯定会看牢他的。”沈序应下了，眉眼间带着点浅浅的笑意，“你放心。”
李云兰望着他，忽的就想起沈劲柏说过沈序性子温软，笑起来像藏着春天的风。那时候她只是信沈劲柏，现在她是信了这句话。
真的很像明媚春光。
沈序回到前厅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端端正正的坐着，一句话也不讲，可安静了。
“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沈序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好笑，走过去捏捏沈松鸣软乎乎的脸，“这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梅梁新苦着脸说：“这孩子在你走之后就这个样，一本正经的，活像他爹小时候。”
沈序有些好笑道：“本来就是我哥的孩子，不像他像谁呢？”
沈松鸣听到这话，原本一脸严肃的样子立马被高兴的神采取代：“我和爸爸很像！”
“对呀。”沈序低下头去看他，“小松是最像他的小朋友。”
“爸爸也这么说。”沈松鸣一脸认真，沈序也很认真的点点头：“因为他爱你。”
沈松鸣心满意足了，牵住沈序的手，眼里含着光。沈序有点后悔怎么没在前几年回来，这小孩更小一点的样子他根本就没看过。
有点嫉妒沈劲柏。
梅梁新站在一边看着两人的互动，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就想起来自己的父亲。
这个人看他的时候总是叹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到梅玉贤就是一脸收不住的笑意，满嘴的夸赞。
其实……他也努力过的。
可就是比不过梅玉贤，后来也就放弃了，成了现在这样。
“因为他爱你。”
那他的父亲对他有这种情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