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上午的日光像掺了水的蜜,懒洋洋地漫进窗棂。浮尘在光柱里起起落落,像一场无声的雪。沈序坐在窗户边,手上拿着一份报纸,清透的光打在那些黑色的字,像是剥去了漆黑的夜,抢进来一丝黎明。
在沉寂的北平待久了,他看多了日本人的欺压,都恍恍惚惚的快忘了中国有没有打过胜仗,是不是一直在退。忽而在今天,随手拿起的一份报纸,一眼就瞧见“胜”这个字,就忍不住细看了起来,心尖好像也被颤动了,期待着是国人的胜利。
台儿庄……
沈序看过这三个字,目光停在后面“大捷”上面,他的指尖在“台儿庄”三个字上洇开一片汗渍,铅字墨迹被晕染成小小的黑太阳,忽的就有一种浮出水面喘口气的轻松感,尽管只是一场胜利,但也算是希望,对吧?
“这是个好消息。”蒋柏宸坐到他旁边,眉眼间的愁闷都消去不少。沈序把报纸搁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台儿庄这几个字,说:“它当然得算上是,这是拿了多少人换来的一次。”
一旁凑过来另一道声音:“给我也瞧瞧,什么好事发生了。”
沈序视线一转,对上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厚重的镜片也盖不住,就拿起桌上的报纸递过去。那人接过来,先是瞧一眼门口,然后才拿着报纸往另一边去和其他几个一起看去了。
“要是能早点结束就好了。”蒋柏宸望着斑驳的门,漆红都褪了色,光照在上面尤其像伤疤。沈序也随着看过去,视线却像是落在虚空里一样,找不到落点:“会的,会有结束的那天,不是有个词叫邪不压正么?”
蒋柏宸轻轻一笑:“有这样的想法才好呢。”一边说一边推搡了他一下:“你可知道你前些天,就是笑着,也没什么精气神。你那个朋友瞧你的时候,都要担心坏了。”
“啊……?有吗?”沈序眨眨眼,“我还可以呀……”
在学校里他确实高兴不起来,但是他要是一直这样的话,韩湘故肯定要问他最近怎么了。
“这可不好说。”蒋柏宸摇摇头,“你不信我,可以去问问他,多一个证人,你总得信我的话了。”
沈序无奈的叹口气:“没有,没有不信你,只是我觉得我没有什么不对,这还不行?”
“行。”蒋柏宸不跟他争执,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情。说完这句,两个人之间好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瞬间就沉默下来,耳边除了另外一些人的窃窃私语,就是风吹过来的微小声音。
蒋柏宸盯着窗外摇曳的树枝,犹豫着问:“你……和燕痕真的只是普通朋友么……?”
沈序像被尖刺戳了下,心跳都停了几秒,才慢吞吞的说:“是,是啊……不是普通朋友还能是什么?最好的朋友?也可以这么说。”
蒋柏宸看出什么了么?
“……哦,这样。”蒋柏宸低下头,“他总是来这边找你。”
“说闲话嘛……”沈序呢喃着,随后轻轻一笑,“得了空,能闲下来当然想歇一会儿了。”
蒋柏宸又沉默了一阵,小声说起另一段话来:“我有个舅舅,叫梁世安。你可能听说过他的事,但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梁……?”沈序有那么一点点的印象,但是不是很清楚。
蒋柏宸点了点头,一笑:“你看我现在是个落魄人,没想过我家以前和你是差不多的,这确实有点叫人不敢相信。”
沈序微微瞪大了眼睛,他确实不知道。蒋柏宸不看他,继续说:“这很正常,舅舅才是梁家的顶梁柱,可是他死了。第二年,姥爷也走了,他们都死在我出生之前,我没见过他们。”
姥爷想着没有长子,他还有个次子,就是和他母亲双生的儿子。可是小舅舅年纪轻,以前有人替他挡着,现在叫他独自上,他担不起。梁家就这样衰败了。
原本答应了要娶他母亲的那户人家退了亲,最后一个千金小姐带着那一点仅剩的首饰金器,嫁给了一名教书先生。
本来他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只是有次随母亲出门,瞧见了一名疯子。一向不愿意同这种人说话的母亲,叫他别乱跑,走过去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都给了这疯子。
晚间回去,父亲自然不高兴,两人吵了一架。母亲带着他坐在屋外的台阶上跟他说了一段没人愿意提起的过往。
蒋柏宸说了这么多,停顿了下,温和的看向沈序:“你需要听听。”
“……什么?”沈序听到疯子那里就觉得不大对劲了,忽而记起幼时那个面容模糊的疯子,尤其喜欢坐在他家后门的墙角,莫名觉得后颈发凉,仿佛童年那个总蹲在后门的疯子正隔着岁月对他呵气。那个疯子看他出来就不停的问:“你很像他……你是哪家的小少爷?”
蒋柏宸垂着眸子:“那个疯子是姥爷收养的孩子,但是没有给他名分,一直留在舅舅那里,算作书童一样的角色吧。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是竹马。姥爷一家本来是住在江南的,后面姥姥说,她想家了,就搬来了北平,把舅舅和……那个疯子留在江南管理家族。”
沈序觉着耳熟,好像是听过一段这样的故事,但是因为当时他是小孩子,只是偷听来的一段,已经很模糊了。
“一切都还是正常的。”蒋柏宸眨眨眼,“直到一个妓女,找上门来说,她有了舅舅的孩子,还带过来了。母亲说是个三岁大的男孩。姥爷很生气,他对他的三个孩子要求都很严格,所以想都没想就把舅舅从江南叫过来了。”
“可是,这时候,你舅舅他在江南,怎么会在北平有个孩子?”沈序拧着眉。蒋柏宸看他一眼:“小舅舅也这么问了,姥爷没听。舅舅来了这里之后,姥爷罚了他,最后要求他负责。”
“……那孩子真的是……?”
蒋柏宸摇摇头:“我不知道,除了那个女人没人知道是不是。”
沈序默默闭了嘴。蒋柏宸继续说:“舅舅不同意,姥爷就把他关了起来,直到他同意为止。后面舅舅被逼急了,当着一家子的面,说他喜欢他的竹马。”
沈序只觉得心脏被人捏了一下,怪不得蒋柏宸说他要听听,蒋柏宸看出来了!
“很震惊吗?母亲说当时所有人都没敢说话,因为舅舅是最听话最守礼教的人了。”蒋柏宸瞥他一眼,“姥爷当然受不了,这下子不管那个那个女人说的是不是真话,直接定了婚期。”
“然后呢……?”沈序有些害怕,他大概是知道了故事的结局。蒋柏宸叹了口气:“舅舅自杀了,另一个疯了,流落街头。五年前,好端端的跳湖自尽,那个时候是晚秋了,湖水能冻死人。”
沈序说不出话了,真是他打小就知道的那个疯子。他张了张嘴,却只能看着蒋柏宸,说不出一个字。蒋柏宸眼睛里藏着担心:“沈序,你看到他的时候,眼睛里藏不住东西,时间久了,谁都能看出来。”
“我……”沈序的眼睫一颤,掩着慌张垂下来。蒋柏宸的声音很低:“母亲说,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我不会觉得你有哪里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但是你要往那边走,会很苦。”
沈序勉强一笑:“没……没呢。”顿了顿,颤着声说:“我不往那边去。”
他一个人可以,但是不能多带一个。
他不想看到燕痕背上骂名,即使没在一起,却搭上一个“狐狸精”的罪当。
“你会的。”蒋柏宸慢慢的说,“你很喜欢他。”
沈序脸色一变,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微微一蹙眉,别过脸说:“我不会,你别再说了。”
蒋柏宸撇开眼:“沈序,你不能骗自己,你好好想一想,其实我不该管这件事,但是我想我们也算朋友了……我不能看你吃苦,对吧?”
他想了很久,在今天提到了燕痕才忍不住说出来的。
“……我会……控制一下。”沈序不掩着了,最后一块蒙尘布已经被扯下来,丢在地上被人跺了好几脚,再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就有些过头了。
蒋柏宸瞧着他,最后无奈的叹口气:“我得去给学生们上课了,回见。”
“嗯。”
沈序没有心思再去做其他的事情,别人把报纸还回来的时候,也是找了个空地放好,就没精打采的盯着书页发呆去了。
他不想修成苦果,燕子是自由的,能飞过山河千里,不能折了翅膀,被囚禁在污名的笼子里。他……要恪守礼教,维持那一点所谓的秩序。
……
燕痕很久没有见到沈序了,他想去直接找他,但是没有提前说过就冒然前去,是很失礼的行为,只好默默的等着,也许沈序又有什么事情要去做了。
只是这一次等得格外久,偶尔见着了人,也是匆匆略过几句话就结束了。燕痕不明白怎么了,难道是他做了什么错事吗?
这天傍晚回去,他换了条路走,原来的路被封起来了,好像那家做了什么事,已经被围了起来,不让人进去,也不让人出来。
“……哟,沈二爷,您来了!”
燕痕突然听见这一声,下意识的回头去看。沈序弯腰下了车,理了理衣襟,眉眼带着笑看向对面的人:“我哥暂时有事,就叫我来了,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那人一摆手,随后把胳膊往沈序肩上一搭,“我也好久没见您了,今晚聚一聚,不急着走吧?”
沈序似乎是微微拧了下眉,但是仍旧挂着笑,只是轻轻推开了那人的胳膊:“不急,别在外面说了,进去吧。”
那人也没觉得沈序是在排斥他,听沈序这么说,就点点头,带着他往身后的大楼里去。燕痕的视线也落到那栋楼上,随后就像是被尖刀捅了下似的,避开了目光。
这栋楼……也算是不干不净的地方了。
燕痕的喉结动了动。那栋楼的门廊垂着猩红帘子,被风掀起一角时,漏出几声黏腻的笑。沈序的衣角在帘子最后一晃时消失不见,像被什么活物吞吃了下去。
沈序……怎么会同意去哪里?
他不是一直都干干净净的吗……
“喂!站这里干什么?”
身侧突然响起来这道怒气冲冲的声音,燕痕偏头一看,是旁边店里的老板:“本来就没什么生意,你还挡着我家大门!要戗风头到别处去!”
“抱歉,没注意。”燕痕回了这句话,又看一眼那栋楼,默默的走了。身后传来老板不屑的嘀咕:“看着一副好好人样,居然也想去那里混……”
燕痕脚步一顿,突然就不想走了,转身走了回去。老板被吓一跳:“干嘛!”
“能在你店里坐坐吗?”燕痕望着他,“我等人。”
老板一愣:“等人?”随后眉头一皱:“你要等人我不管,你别挡着大门就行。”
“哦,多谢。”
燕痕随便找了个地,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看不出来喜怒,他想看看沈序是不是真的要做一些不好的事。
“……怪人!”老板盯着他看了好几秒,烦躁的咕哝了一句,然后一顿,“喂,你到屋里坐着等。”
“不用了,这里就行。”
老板耸一耸肩,不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