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算是相安无事了许多天，沈序早已习惯了教室里神出鬼没的访客，或者说经常不知道从哪里晃出来的梅梁新和跟在他后面黑着脸的幸子。他仿佛被嵌进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一天都重复着昨天的生活。
直到傅荣庭出现在这里。
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傅荣庭了，转过拐角就看到他确实叫人一时间就懵住了。这样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在看到傅荣庭满脸疲倦，他是确确实实的愣在原地。
从前的傅荣庭因为是家中独子，眉眼是散不去的富贵人的华贵气，举手投足都是稳重的样子。现在这个人，他都有些不敢说是傅少了。
“……沈序。”傅荣庭先开口喊的他，喊完名字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沈序眨眨眼，回过神，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一低眉，想要拿着书就走，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傅荣庭。
傅荣庭在他父亲被杀这件事里脱不开干系，还是梅梁新那边的人，即使他清楚傅荣庭的为人，他也做不到坦然的去看。是像对待梅梁新那样吗？还是仍旧和以前一样呢？
他们的关系被夹在中间了。
傅荣庭眼睛一瞥，低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沈序没作声，看他一眼，沉默着走了。傅荣庭给他每一句话，他都不会接，感觉他只要一开口就会说出埋怨的话，会质问他为什么要临时反水。
傅荣庭微微蹙眉，但也只是叹了口气。他不想来的，这么多天，他一直尽力避开沈家两个兄弟，梅梁新偏偏要叫他来学校，叫他躲都躲不掉。
“这个样子，看到沈序了？”梅梁新打量着他，“我猜猜，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叫我们傅少生气了？”
傅荣庭皱着眉头，不理他这么无聊的兴趣，闷声问：“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叙旧。”梅梁新故意恶心他，“你老早就想和沈序说说话了吧？偏偏拧巴着，算是我帮你了。”
他偏要这么做，恶心了所有人，他就得了宝贝似的开心。傅荣庭忍不了他这个做派，声音里带着些怒气：“你当我是闲的吗？”
梅梁新满意了，他就爱看别人奈何不了他的气愤模样，这才慢悠悠的说正事：“我要钱。”
“……你自己没有吗？”
梅梁新低头笑了下，说：“有，有呀，给我弟弟留着呢……他还没死，我知道。”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都找不到他。”傅荣庭拧着眉，“他一个十几岁的人，能有多大的本事！你对他，又哪来的那么深的仇！”
梅梁新瞥他一眼：“没有他的话，我会过得很好。”看傅荣庭又要给他来一顿说教，就不耐烦的打断他：“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要钱。”一撩眼皮，傅荣庭一脸不情愿，敲了敲桌面：“我自己也拿钱了，别摆出这个样子，给谁瞧呢？”
“……拿去干什么？”
梅梁新往后一靠，笑着说：“开新的课，请新的老师，上面的意思是，教这些学生一点日本的东西。”
他对这些无所谓，甚至觉得减少了出国留学的费用，每个人都能感受一下。再者说，他只要奉命行事就行了，别人怎么样跟他没关系。
“你还记得你是中国人吗？”傅荣庭更不愿意拿钱出来了，这种事情怎么能毫无芥蒂的就接受了？梅梁新眼里升起点阴鸷：“你忘了你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怎么跟我说的么？你以为我现在不能继续对你做点什么了，是么？”
傅荣庭眼睫一颤，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了手心里，掐出几道红痕。
那天他走出监狱，明明是太阳底下，但是他觉得深入骨髓的冷意。梅梁新站在他身后，笑着跟他说：“你的沈伯父死了，嗯……想起来了，沈序也在这里，你想去看看他吗？”
“你放他出去吧，玉贤……你不是没找到么？”傅荣庭低着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像是麻木了一样。梅梁新一笑：“再等等，假如我从他这里问出什么了呢？我信你的，你总不会骗我。”
傅荣庭沉默着不作声了，梅梁新抬手摁住他的肩膀：“你现在很想去看看你的妻女，对不对？荣庭，你再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带你去找她们。”
“什么事？”
梅梁新微微一笑：“听话。”
傅荣庭咬了咬牙，要拒绝，他这一答应，天晓得梅梁新会叫他去做什么。梅梁新却死死地盯着他，说：“我保证，你的妻子和女儿现在很好，以后怎么样……”
傅荣庭闭上了眼，拨开梅梁新的手，犹豫了半天，还是答应了。
“这就对了，走吧。”梅梁新装模作样的一摊手。
傅荣庭满眼的复杂，抿了抿唇，轻声说：“梅梁新，你现在像地下爬出的恶鬼……真恶心人。”
梅梁新不为所动，还点头：“是呀，恶心人就对了，以前不恶心人的时候，可没这么多人愿意听我的。”
傅荣庭记得清清楚楚，这会儿梅梁新提起来，也只能气闷。梅梁新不着急，捧着杯热茶，静静地等着，不出所料，傅荣庭说：“明天……明天送到你手上。”
梅梁新放下杯子，很满意地笑了，拉起他：“这就对了，我知道你永远都会和我站在一边……走，请你再看看，这里还要怎么改，会更好。”
傅荣庭已经看过了，他觉得这跟牢笼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梅梁新拿着各种各样的规矩打造出了八方囚笼，困住了这里的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
学校在他的手上成了新的监狱。
他被半拽着出去，不知道往哪里去，就默默的跟着梅梁新。梅梁新像是散步一样，毫无目的地乱晃，好像真的只是请他来看一看学校应该做些什么样的规划才能更符合他的心意一样。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傅荣庭停下了脚步。梅梁新回头看他一眼，说：“我在找沈序啊，他不在办公室。”
傅荣庭揉了揉眉心，好声好气道：“他又没招惹你，你又找他，叫他生气你就开心了？”
“凭什么看见我就不开心啊？瞧见一个戏子倒是比对谁都要笑得高兴。”梅梁新压低了眉眼，“我不快活，他们谁也不能高兴。”
明明沈序也是少爷，最知道富贵乡的好处，眼下这个时候，顺着敌人才能继续过这种日子，他到底哪里没想通，偏偏要拧着，看到他就像看到什么污秽一样。
傅荣庭拽住他：“梅梁新，你要怎么样才快活？”
“他但凡找个新的少爷做朋友呢？偏偏找个低贱的家伙来讽刺我！”梅梁新甩开他，“他看不起我！”
“你干的事情，难道还能被人看得起吗？！”傅荣庭也不压着脾气了，揪住他的衣领，“你都心甘情愿做亡国奴了，还想叫人……”
梅梁新捉住他的手，抬起眼去看他，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傅荣庭，你是不是忘了，你也在做和我一样的事？”一边说着，一边抠开傅荣庭的手指，慢慢道：“你说我是亡国奴，你呢？你是我的狗啊……我放手，你就帮我咬死了别人，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难不成你还指望凭着你的良心，沈序就不怨你了？”
“你……”傅荣庭抖着手，梅梁新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道：“别反抗我，傅荣庭，我只有你了。”
傅荣庭闭了闭眼，最后长舒一口气，低声道：“我不跟你说，我先走了。”
“不想继续看了么？”梅梁新一挑眉，丝毫不觉得是自己扫兴，“要我送送你吗？”
傅荣庭瞪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梅梁新无奈的一摊手，随后跟了上去，继续说：“生我的气了？傅荣庭，可是你告诉的我，要说实话的。现在我说了实话，你不爱听了？”
傅荣庭没遇到过这种混账，简直想回头就给他一顿打，但是他不能，只能硬邦邦的说：“没有。”
“没有就别急着走啊，陪我去看看沈序在做什么，看不到我心痒痒。”梅梁新拽住他的手臂。傅荣庭忍了又忍，推开他的手：“你适可而止行吗？沈序要做什么跟你有关系吗？别拉上我！”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他只恨我一个。”梅梁新甩甩手，“我找了你，你就得陪我走到黑。”
恶心他也得跟着他一路走到黑，走到死！
傅荣庭觉得现在不像春天，书上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是温暖轻柔的时候，是生命力充盈天地的时刻，怎么到了他，依然觉得像冬天的温度还挂在身上，像要一辈子都冻住，直到他死，都要锁在坟碑上。
“……我的花开了，傍晚我给你剪新的下来。”
两人这边是沉默的，另一边却传来人声，带着点期许，好像怕对面的人不同意一样。
“好，我傍晚等你。”
说这句话的人，他们俩都知道，是沈序。梅梁新一扬眉，抬脚就要过去，却被傅荣庭一拉后衣领，生生拽了回来，要说话又被捂住了嘴。
梅梁新：“唔！！”
傅荣庭瞪他：“你不是要跟我走吗？我不想去那边。”一边说，一边拖着他往相反的方向去，“你给我安分点，不然我揍你。”
梅梁新挣扎着扒开他的手，回道：“你又做了圣人了！沈序他知道吗！松开我！”
“总比你回回做恶人被人骂要好！”
燕痕耳朵尖，听见了这一点模糊的声音，有些好奇的往沈序身后看了一眼，却没瞧见人。沈序被他的动作引得也看了一眼：“怎么了？”
“有人说话。”燕痕老老实实的回答，“没看到人。”
沈序朝那边走了几步，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走廊，心里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多想，只说：“也许是几个学生，这边人少，到这来放松一下。”
梅梁新把这里搞得闷人，学校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死气，那些学生又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血气方刚的时候，被压久了难免想要找个地方骂两句。
燕痕信他，听他这么说也就不细想了。沈序手上还拿着书，刚刚遇到傅荣庭之后就拐到这里来了，碰见燕痕就留在这里说闲话，这会儿被打断，兴致也散了，只好说：“我得回去了。”
“好。”燕痕拎起水桶，“我把东西送回去。”
确定两个人都走了，傅荣庭才松开梅梁新，结果就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梅梁新往那边走，哪里还有人影，回过头看他，眼底积着满满的阴鸷：“……我不是说了不要反抗我么？”
傅荣庭的嘴里出了血，听见这话看了他一眼，问：“你又准备因为这么一件小事拿我的亲人威胁我吗？”
“梅梁新，你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