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诚耳朵一抖,被夹在冰凉的手指间揉捏,一种酥酥麻麻之感涤荡狗毛。
头顶,一个遗憾声音说道:“既然如此,小少爷可不能再让他跑了。”
小孩喜色溢出眉眼,紧忙从何江华怀中抱住赵景诚的小狗腰,一只手托起肉乎乎的狗屁股,平稳地把赵景诚揽进怀抱:“大黄大黄,我要把用铜链子你拴起来,让严管家来喂你,你很怕严管家对不对?他以前差点打断你的狗腿。”
邪恶在孩童天真的笑声疯狂滋长。
赵景诚狗毛倏的一下倒立,狗爪扣住法衣:“汪汪汪!(何江华,你要是把我送去当成人礼,我就一头撞死,化作没人敢娶的厉鬼,让相亲协议作废!)”
何江华幽绿的眸更深沉了,他握住小孩手腕的力道加深:“明日是你的成人礼,最好勿要伤及生灵。”
小孩吃痛的叫了声,手腕处的力道陡然消失。
小孩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何江华,容貌分明未变,可他胸口萦绕一种森寒的陌生。良久,他小手翻弄拨挑柔软的狗毛,轻柔说道:“多谢道长提醒,大黄是我的朋友也是家人,我,只有大黄陪着了。”
童声化作一缕细微的叹息,被风吹散了。
赵景诚注意到小孩背后,何江华躬身拾起三清铃,他瞳孔放大,何江华手上握着的哪是三清铃,分明是一根外缠白纸穗的柳木哭丧棒!
哭丧棒落下,一声清脆的“当”,哭泣声凄怨哀婉。
世界再度陷入灰蒙,月坠花折,漫天黄沙。
朦脓中,他耳畔有人对话。
“道长,你干甚?!”
“敲晕,他就不跑了。”
“……其实,我可以晚上抱着大黄睡。”
“你不能抱着大黄睡。”
……
房屋里点亮了蜡烛,入户门后有一张架几案,放置着山石盆景和插着墨兰的甜白釉柳叶瓶。再往里走,木雕花罩做隔断,中间的四角桌上摆着笔架、墨砚、白纸,漆木书架上摆满了各色中英文书籍,海纳百川。
书桌下,赵景诚窝在竹木编织的席子上,柔软较小的身子团成一个圈,护住脆弱的粉红肚皮。粉嫩皮肉之下的肠子蠕动,发出一声“咕~”,他团缩得更紧密了。
肚子已经响过好几回了,门口也没出现那位传说会打断狗腿的严管家。
紧闭的木门外,亮起一盏提灯,人影投射在细碎透明的明瓦上。
一个尖细的声音夸赞:“……您今日法事做得太漂亮了,旁听之人回来都说心神清明,李家人也希望您能赏个面子,为新上任的盐运使司知事家中做一场法事,那位官老爷赶路途中中了邪,如今病倒在床,他们私下里的交易也不便开展。”
清冷中带着一丝烦躁,简洁的说:“好说。”
尖细之声流露不解:“不过李家人心怀感激,特意大摆斋宴,盛情邀请您留一晚,您何必匆忙赶回来?”
对方静默一下,沉沉说道:“小少爷希望我能参加明日的成人礼。”
尖细之声响起:“那您走错地方啦,小少爷现下应该在餐厅,这里是书房。”
对方嗓音绷得更紧,赵景诚能想象到那人心中烦闷还得保持风度的模样:“嗯,狗呢?”
“啊?狗?哦,狗好像被小少爷幽禁在书房了,一下午没吃饭呢。”
吱呀——
木门被人从外头扯开。
赵景诚抬头,明亮的走廊挤入一双洞察一切的绿眸,凝视着他。明黄的法衣压制着森寒肃杀的鬼气,流露出庄肃慈悲,阴曹地府里凶神恶煞的鬼灵忽然成了神明座下弟子,一双泛起霜露的大手无论是持杀伐戾器,还是捧金花甘露,都意外的合适。
赵景诚狗眼一低。
挨千刀的何江华。
还知道来找他。
赵景诚心中郁闷,他别过狗脸,爪子一下下勾着凉席,用一对直立的耳朵对抗何江华压迫的视线。
忽然,一股饭香在室内飘摇,有肉有菜,好像还有啤酒鸭?
赵景诚狗哼两声,在鬼洋楼里,他可是帮何江华隐瞒了判官身份,让他少与生人结下因果,何江华竟然恩将仇报,把他丢给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孩!
别以为一顿饭就能哄好他。
木门再度关上,书房内昏沉幽寒,何江华把餐盘放置于赵景诚面前,用筷子夹起一块肉。
赵景诚冷漠。
狗头后面传来何江华无奈的解释:“你也知道了,这里是洋楼怨气所凝聚出的世界。”
赵景诚狗耳朵一抖,斜睨着何江华。
何江华夹着肉,往毛乎乎的狗嘴送去:“洋楼在此地一遍遍上演它的怨恨,为了不打扰此地安息之灵,我只好让你我扮演起场景内的角色。”
赵景诚狗言狗语:“凭什么你是人,我是狗?”
他们两个之间,即使只能有一个人,那也应该是生而为人的赵景诚!
何江华目光轻柔的抚摸着他的狗头:“明日是宁胥的成人礼,或许一切答案将揭晓。”
赵景诚眯起圆溜溜的狗眼:“别扯开话题。”
何江华弹了下他的脑门:“此地皆是往生之人,难道你想把魂魄装进鬼的躯壳里吗?狗阳气重,你在里面躺几日也不会被阴气所伤。”
赵景诚狗脸怨尤地叹息,一口口吃着何江华喂来的食物,在口中咀嚼,分不清是肉是饭,依稀中有一股清雅沁心的花香。
“此地阴气过重,你夜里睡不安稳。”
“我不需要睡觉。”
“不睡觉会变丑。”
“那正好,你找别的娇花当新娘吧。”
他沉思着明日应对之法,耳畔萦绕着何江华阴冷而空灵的吟唱:“我问神,为何人间浮华富贵终空了,我问鬼,为何生死无常情难了……我的新娘啊,你明日就要上路,纸花你莫要忘戴,见了新郎莫要羞……”
昏昏沉沉中,他想,这是摇篮曲,还是送行歌啊?
***
梆子声如利剑划破梦境,听得赵景诚汗毛直栗。
他抬起眼帘,供桌前摆着北阴酆都大帝,周围却不是昨日银杏飘扬之美景,地下室的墙角处沁出潮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割下白公鸡的头颅,置于瓷碗中,手腕一转,从公鸡模糊的血肉里取出两股骨,淋上一瓢热油。
滋啦。
两股骨上的圆孔裂开,显现出纵横交错的裂纹。
老者摘落瓜皮帽,裹着厚茧的手指揩去眼角泪珠:“吉。”
宁胥肩膀剧烈抖动,颤颤巍巍跪倒在地:“好……是吉就好……”
一股铁锈的血腥味弥漫,赵景诚盯着神像旁站立的何江华,后者双目阖上,像是不忍看见人间悲痛。
昏暗中,宁胥转头,朝他眨了眨眼,笑容璀璨中掺杂着不甘:“大黄,我被选上了,你也为我高兴对吧?”
高兴个鬼啊。
我周围全是鬼。
赵景诚翻个白眼,他思绪犹如波涛汹涌的海浪,姜可桉说这幢洋楼并非是姜家修建,而是从一位地主手上买来的,看样子,这位地主就是宁胥一家了。
面对北阴酆都大帝,他伏低身躯,暗暗窥视。
一些比较传统的人家,家中祭拜神像,以求平安顺遂。但他从未听说,哪户普通人家供奉北阴酆都大帝,正常人皆是谈及鬼怪则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除了一类人,他们时常替人处理一些鬼神之事,展开特殊仪式与鬼灵沟通联系,也就是过阴人。
赵景诚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流动的鬼气,躁动中翻腾,昏暗潮湿的地上室的地板下,好像积压着无数怨灵,此时正急切地想要冲破封印,鬼獠牙碾噬人间。
赵景诚不禁心弦一颤,伸手!
一只狗爪递到宁胥面前,宁胥恐惧到失了焦的眼眸垂落。
赵景诚冷冷睨了眼远处偷笑的何江华,遥想当年,他火鞭一撩,顺手就是几百张上下的黄符,万鬼齐寂声。
宁胥箍住他的狗爪,瞳孔一缩一伸,笑容阴冷而诡异:“大黄,我知道你想替我受这一遭,可我又怎舍得你受伤?”
抱歉,我是条没有感情的狗。
赵景诚挑起宁胥的手指,解放出狗爪。
老者骨节脆响,一步一摇,走到宁胥身后:“孩子,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贪恋人间欢愉,“一定,不能背弃祖训,一定,要全心全意供奉大帝……”
宁胥惊恐地仰望着老者,声音同老者一齐响起:“否则,浮华皆空,万劫不复。”
老者双膝重重磕地,全身经脉逆行,殷红的鲜血溢出唇缝,叹息化作烟尘飘散:“胥儿……”
“爹!”宁胥颓然揽住老者,并指一探鼻息,脊背抽搐颤栗。
北阴酆都大帝冕旒垂落,铁面无私,宁胥伏倒在老者身上。
赵景诚眸光一动,他看见老者的灵魂缓缓飘出□□,悬于空中,远处,何江华闭目养神,地下室内发生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接下来……鬼洋楼难不成还能化出无常老爷?
忽然,宁胥脊背剧烈抽搐,骨节摩擦位移发出脆响,脊椎上部的皮肉仿佛被吹开的皮球,逐渐被拉开,泛起森寒的白色,皮肉之下的脊椎突然有了生命一般,疯狂生长,高高挑起,形若一座骨山,皮肉几乎包裹不住。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地下室里充斥着宁胥凄厉的惨叫,疼痛难忍,他双手疯狂撕扯钱子尾式的头发,黑发一撮一撮被撕拽扯落,铺了满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好痛啊,我真的好痛啊——!!!”
宁胥一把拽下半边头皮,撕扯着脸皮,拉到下颌。
漆黑的眼珠骨碌碌滚落。
脸上黑黑的空洞凝出一只绿眸,有自我意识般,滴溜溜乱转。
何江华猛然睁目。